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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1 章
既然游婳已经决定要走,为什么还要留下一些徒增伤悲的事情,口口声声说着为了游舟,写的信却不叫游舟断了对她的念想。
要游舟原谅她。
要游舟原谅她?
真为游舟着想,就该告诉游舟自己懦弱,胆怯,活不下去了,自己做了许多错事,合该自尽谢罪,而不是忏悔自己的过错,祈求游舟的原谅。
游舟怎么会恨她?
楚楚可怜,疯疯癫癫,还藏着几分好心,或许曾经游舟记恨过她,但这封信后,游舟只会把一切过错揽在自己身上,更忘不了她。
一个死去的人,她的遗言至高无上。
窗外寒风渐重,绿化树簌簌颤着,海面泛起微澜,被沿海人行道扶手框成龙鳞装书页,窗户严丝合缝,将冬天的风阻挡在外面,但冬天的寒依旧渗进来。
徐庭岸深深闭上眼,盖住怨恨的长眸,忽地听见啪嗒一声。
轻轻的,水滴落的声音。
一个猜想浮上心头,转瞬徐庭岸自己否定了自己,觉得这个念头太过好笑。
他自嘲地笑笑,转头一看,笑容顿时凝滞在脸上。
游舟,哭了?
黑发青年虚弱靠在床头,脸色白得仿佛透明,双手托着信,他痛彻心扉,沉默地掉着眼泪。
一动不动,眼泪直往下淌,越来越快,砸在信纸上,迅速晕开。
无声无息,好像他的哭声已经超出了人类听力的极限。
那是个谎言,没错。
但它也让游婳永远活在游舟心里,不可磨灭。
它把游舟打碎,然后又一片片粘起来,就像一个普通的孩子在普通的家里受了委屈,也被爱着。
游舟不是没有怪过游婳。
刚到赵家时,偌大的别墅,丰盛的餐食,崭新的衣服和笑盈盈的工人,无一不让游舟感到惶恐,同时又陷入巨大的喜悦,原来外面的世界这样好。
工人阿姨告诉他衣服上的logo叫什么,一件衣服要多少钱,她要干多少个月才买得起一件,游舟捧着衣服,不知道该怎么办,心想这么贵的衣服肯定不能穿着到树林里钻来钻去。
他高兴到忘记了在山上的孤寂,员工的闲言碎语和白眼,也忘记了被他抛下的游婳。
游舟从来不会说他是为了游婳过得好才忍辱负重回到赵家,错了,他是受够了小青山受够了游婳才逃走的。
甚至他还怨过游婳。
回到赵家的第三天,原本在外旅游的太太们取消了原计划,带着孩子返回珈州。
赵茂德带着另外几个年龄相仿的男童来势汹汹踹开他的门,把他抵到墙上,扯他的脸,说长得也不怎么样,报纸上净吹嘘,破坏了他们的旅程,又扒他的衣服,说他不配。
年纪大点的两个兄长袖手旁观,什么也没说便走了。
照顾他的工人阿姨发现游舟真的毫无背景,人尽可欺,对他越来越敷衍,渐渐有了山上人的影子。
隔三岔五,赵茂德他们就要来找游舟的麻烦,旧伤叠着新伤,工人阿姨愈发冷淡,看他的眼神带上了厌烦。
游舟害怕,第一次还了手,打伤了赵茂德的嘴角,赵茂德告状到二房去,关了他一个星期紧闭。
那个女人是赵茂德的妈妈,不是他的妈妈,她不问对错偏心赵茂德,游舟无话可说,但赵洪涛同样是他的父亲,对他的遭遇却也不闻不问。
游舟认真想了七天,才想通赵洪涛根本不想要他,否则他和游婳不会在山上艰难度日,对了,可能还记恨着家丑外扬,令他蒙羞。
那个房间和煤油灯熄灭时一样黑,小小少年靠墙抱着腿,喊着妈咪。
他哭着,不是为挨打或是紧闭,而是为抛下游婳。
七岁的他懂得了什么叫后悔。
怪自己怎么就记得穿一身脏衣服回到病房时游婳满脸怨气骂他是个讨债鬼,却忘了游婳用冷水洗衣服洗得双手生疮。
爱混着恨,恨掺着爱,驯化了他,令他献上忠诚。
……
另一只手出现在模糊的视野中,手背两侧挂着淤青,指尖捏着信纸,继而用力,信纸险些从游舟手中离去。
游舟默不作声用力扯着信纸,抬眸看向徐庭岸,浅淡的唇动了两下,但最后没有出声。
这是一场劝服,也是一场无声的较量,游舟不甘示弱。
“她骗了你。”
徐庭岸说。
游舟喉咙干涩,说话有些无力,但语气笃定:“她是为了我。”
徐庭岸流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她顶着为你的名号,就可以肆无忌惮地欺骗你,揭露一个精心设计的谎言,就可以将以前给你带来真真实实的苦难翻过,纠缠有妇之夫,固执生下你,让你成为人人喊打的私生子,又编造一个巨额数字,让你不惜爬别人的床,这些都被一句为你好抹去了。”
话锋一转,“我也是为你好啊,你怎么不对我也宽容一点?”
游舟不该往前看吗?那封信只会把他困在过去,徐庭岸也大可以说我扣押信件是为了你啊。
他有私心,那游婳就没有吗?
她都决心要死了,还祈求游舟原谅做什么?徒增困扰。
游舟盯着徐庭岸,突然明白了徐庭岸一直以来不肯给他信的缘由。
可是,游舟眼眶还湿润,“你们不一样。”
“不能用现在的观念去看待过去的她,她只是想要一点爱,也为自己的天真付出了代价,我怎么能责怪她?”
游舟神情痛苦,他真的怪过她!
也为此付出了长达十九年的代价。
徐庭岸冷嗤一声:“那个女人骗你就是为你好,我帮你看清真相就是十恶不赦,你不肯承认她骗你,就把所有过错推到我身上,游舟,你觉得这对我公平吗?”
嚓的一声,信纸撕裂了。
他们两人一人手上一截。
自然撕裂的边缘很不齐整,跟锯齿一样,又像刀子捅进肉里搅了搅留下粗钝的伤口。
徐庭岸似乎没想到这一意外,捏着飘摇的纸半晌没有动作。
游舟心里震了一下,愕然看着徐庭岸手里的半截纸,又僵硬地垂下眼皮,看向自己手里的半截。
他胸口起伏逐渐加快。
徐庭岸夺走剩下半截纸,拍在床头柜上,自己侧身坐上床,握着游舟的肩膀,声冷似铁:
“如果她真的为你好,就该明明白白告诉你她做了多少错事,就该狠下心来说她不爱你,好让你知道你不是生来就该受苦受难,好让你死心,回到正常的社会里过正常的生活,明白吗?”
他注视着游舟的眼,等候游舟的反应,像是做了错事先发制人,忐忑不安,却又不得不佯装镇定。
这封信对游舟而言有多重要,这封信背后的情对游舟而言有多难以割舍,决定了徐庭岸可能受到多猛烈的斥责。
他表面镇定,好像权势滔天,做任何事情都不受限制,然而却内心惴惴,心高高悬起,追逐多年的地位并不能给他带来半点在游舟面前的淡然。
“游舟?”
只见游舟抬起那双薄情的眼,收敛了一切情愫,平静道:“你说得对。”
徐庭岸喉咙滚了滚,紧紧盯着游舟。
一分钟。
两分钟。
直到他确定游舟不是戏弄他,不会转而冷笑着推翻那句疑似负气的话,徐庭岸才如释重负地轻吁一口气,手上力道放轻。
他悔过地揉揉游舟肩膀,缓解刚才的疼痛,“既然你明白,也赞同,这些事我们就不再提,你三番两次逃走的事情我也既往不咎。”
“以后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他等着,觉得游舟的反应似乎有些慢,也可能是自己太心急。
又是好一会,游舟徐徐开口:“好。”
太平静了,没有崩溃,也没有愤怒,徐庭岸总觉得不对,心里空落落的,还有些无端的恐慌。
但转念一想,游舟本来就是冷淡的性格,要是他真的想通了,反应这么平淡也合情合理。
他突然感到一股莫大的愉悦,像一团膨胀的海绵填在他胸口,吸水越来越大,快要冲出胸膛。
原来梦寐以求的竟如此轻易就可以得到,早知今日,他何必走那么多弯路——
不,他不肯给游舟信,不肯告诉游舟他对游婳说了些什么,有他自己的顾虑,在他的假设里,游舟见了这封信,绝不会如此平静,像听闻了一个陌生人的死讯,只是关系破裂都算轻巧。
但假设终究是假设,谁能完全料想到另一个人的反应?或许连本人都做不到。
徐庭岸勉强笑笑,“锅里还有些粥,我去煨一下,你吃点。”
这几天一直是徐庭岸亲自下厨,但游舟吃得极少,一顿饭吃两三口就怎么也不肯再张嘴,现在不折腾了,第一件事肯定是先吃饭。
卧室是套房,不仅有独立浴室,阳台,还有一个小厨房,徐庭岸等他醒的时候熬了粥,这会儿凉了,天气冷,得加热才能入口。
他刚走到小厨房,就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地面通铺了瓷砖,脚步声不大。
游舟站在玻璃滑动门旁,目光似有似无盯着徐庭岸前面。
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是挂着的厨房用刀。
徐庭岸心一跳,挡住刀,看着游舟赤裸的脚,“怎么不穿鞋?地面这么凉,不穿鞋好歹也穿双袜子。”
他走上前,揽着游舟的腰,把他带去衣帽间。
“又瘦了,”他用手量了量游舟的后腰,“这才一尺七一尺八,不到两尺。”
衣帽间里有让人备好的衣服,拉了几个抽屉,找到放新袜子的地方,徐庭岸抽了双厚毛绒袜子,蹲下来要给游舟穿。
游舟反应的确有些慢,话都说了好一会,才回他:“又尺子成精了。”
徐庭岸闷笑,探手托起游舟的脚,帮他穿好袜子,临了还作怪地扯开袜口弹了一下,被游舟轻轻踹了一脚。
粥是白粥,游舟只吃了几口,徐庭岸劝他多吃点,游舟坐在桌子上,干看着碗,就是不吃,徐庭岸拿勺子喂他,也只多喂进去几口。
白粥才吃掉一层,游舟便说累了,回到床上去躺着,徐庭岸看着碗壁上干掉的粥渍,像是掉进了一个漩涡,看得他眼花缭乱。
等清醒过来,徐庭岸只想,得给游舟一些时间。
或许过段时间就会好。
在半山那半年给游舟养成了不穿鞋的习惯,徐庭岸在秋水湾叠墅办公好几天,天天都给游舟穿袜子。
但他总要出门,不能时时看着,又下单了一套全屋定制地毯。
一月底的时候,解川那边终于松口,要跟徐庭岸谈条件。
徐庭岸和他约在天寰见面,怕游舟一个人在家出意外,临时雇了个阿姨上门。
出门前,徐庭岸特意检查了屋内,监控联网,除了卫生间没有一个角落漏下,厨房的刀具都被他提前收走,又叮嘱阿姨看着游舟,别让他离开,才带着两截信纸放心地开车去天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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