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漏迟

　　又是一日晌午，董云天餐时的确较前些日子吃的稍多了些，不过饭量仍是远比不上胃口大的夏浔。

　　今日饭后，他并未同平日里那样缠着夏浔要学剑招，又或是要看她舞枪。

　　他懒懒横在楼外一张桌上，暮春暖阳斜斜洒下来，董云天便舒服得翘起脚来，捧着手头上那本《武经总要》——夏浔前一日特地拿来送给他的，津津有味地读着。

　　董云天一直读到傍晚，待日落西山，夏浔一天的事忙完了，便又抄起墨竹，要笑喊她来比试了。

　　——“墨竹”是董云天收下吕肆海为他制的那柄剑后起的名字。

　　原是想称其为“竹叶青”的，可那竹叶青该是条毒蛇的名字，听着太过凶狠，同他的形象实在不符，想了想后，还是决定作罢了。

　　可夏浔却只是抬了抬左腕，腕子上是缠了一圈的白布条，道：

　　“今日不好练了，方才伤了手。你若非要不可，我在一旁看着，也好。”

　　闻言董云天便立马将墨竹抛在一旁，跑过来看夏浔手伤了，问她却也只说是干活时不注意，手腕蹭了那人的刀刃。

　　平日里，楼里无事时，夏浔便总去接些护卫、接应的小活计。偶有凶险，也总能从容应对，可今日却是少见的伤了自己。

　　这下倒是换作董云天一副可怜兮兮模样，轻拉着她左手手肘嘀咕道：

　　“哎，你这做师傅的如此冒失，日后怕不要被人伤了要紧的手脚筋，才真正晓得教训了……”

　　他苦口婆心，讲得极其恶劣，十分动容地劝着。不一会又抬眼笑笑道：

　　“这些天，我还赶忙读了兵书，真不怕哪一天，你乖徒儿就超过你啦？”

　　同夏浔闲谈时，董云天总是半点文人架子都无的，想到什么便是什么，就连“乖徒儿”这样的酸话，都能从他口中快快地溜出来。

　　“有何好怕的，你想学，我教便是了。”夏浔微扯了扯嘴角，望着董云天发顶道，“倒是你，在外也莫要总是怯怯怕事的。”

　　夏浔一向是如此直白且鞭辟入里的，就连董云天这样会耍嘴皮子的人，也时不时要被她淡淡呛上几句，不过董云天并不讨厌她这样强硬的一面，反而让两人更亲切起来。

　　“哼，那你晓得，我最最怕什么吗？”董云天倒也不觉羞赧，更加玩笑般的同她闹起来。

　　相处月余，董云天越发觉得，夏浔不过外冷内热，实际上还真算得上个可推心置腹的好人了，可二人间却不甚了解的，于是便顺着轻松气氛开了口，同她谈起心事来。

　　“怕什么？我瞧你也是天不怕地不怕了。”夏浔撇嘴，盯着他双目道。

　　董云天闻言，便十分亲切地凑到眼前人耳边说：

　　“我最最怕的……是女子！”

　　言毕，他抿紧双唇，表情像吃了苦胆那样的哭丧可怜，好似有什么难言之隐一般。

　　夏浔眉头一皱，愕然沉思片刻后，淡淡开口问道：“你……为何怕她们？”

　　“哎……我自己也说不出个究竟来……只是从小见的人就少，除去娘和阿姐，其他的女子，我几乎是看也不敢看上她们一眼……”

　　他好似蔫菜叶一样，捧着自己一张漂亮脸蛋，软趴趴地嘟囔着。

　　“一路从汴京来到杭州，在从河坊街往楼中来的路上下起了雨，欲买把伞，结果见了那伞铺的姑娘，见了她笑吟吟的、头头是道向我推销的模样，便红了脸，不敢说些什么话了……”他又添道。

　　夏浔在一旁默默听着，只觉此人言语真挚，可想来其反应又实在过于夸张，搭上他那样一张脸，倒是显得像在炫耀了，有些好笑，却仍旧半点不提自己身份。

　　见眼前人并未作何反应，不过一直是静静听着，董云天便止不住地胡思乱想起来，很快地又红了眼眶，焦急地捏住她尚未收回的右手小指，轻轻吐出个气声道：

　　“小夏……我，我该如何是好？我莫不是好龙阳吧！”

　　这小子够好笑，怕自己是个好龙阳的，还要捏“男人”捏得这样紧，夏浔腹诽道。

　　董云天一双手软玉一般，凉而湿润地贴在自己小指上，还要带上一些不自觉的搓捻力道——如同街头扯着大人衣角的小孩儿似的。

　　可她也只是拍了拍董云天肩背道：“你想的太多……日后时间多着，慢慢看吧。”

　　听她这么讲来，不知为何的，董云天终是松了口气，亦慢慢松开了夏浔。

　　他见夏浔指头被自己捏得都略泛了白，这才反应过来，方才那一通都讲的是何等胡话！紧接着面上一阵红一阵白 ，只希望夏浔听后不要误会他了，于是又辩解道：

　　“我……方才我太激动，乱说话了，我对小夏你不是那种意思……”

　　夏浔且瞥了他一眼，点点头，挥挥手道：“好……就算当真如此，我亦不会指手画脚的。”

　　哎！怎会如此！他这好人，还真当我爱男人了！董云天百口莫辩的，只感气不打一处来，边想着边抱着手上墨竹，红着脸快步跑掉了。

　　还不等夏浔开口留他呢，便已回到了楼上他自己的房里，独自呆坐着，又欲羞赧地落泪了。

　　真好猜，夏浔心想。

　　花鸿霖今日得闲，便又跑到河坊街上，货比三家去了。

　　待他提了大大小小好些方才购置的好物，欲上楼去时，远远地便见到了迎面而来的一队车马。

　　他见那伙人有些眼熟的，害怕误了掌柜生意正事，便冲回楼里去放了手上小物，再跑到楼门前仔仔细细瞧。

　　只见那马车上跳下一丫鬟打扮的女子，随后她又掀开帘子去搀扶车里的另一纤细人影，花鸿霖定睛一看，立刻便认出了她是董梅莺二小姐，又忆起先前那有惊无险的一次登门，想了一想，还是未敢擅自上前招呼。

　　董梅莺下车后，并未直接向着楼里来，而是吩咐了她的丫鬟与家丁几句，于是几人便离了她，四散开去。

　　董二小姐独自一人转身上前，抬眼便见到那熟悉的少年面孔，她于不远处淡淡笑了笑，同小花招了招手。

　　花鸿霖倒是愣了神——今日的他可并非是上一次那娇俏的女儿家打扮了，天气渐渐暖和起来，他只套了一件明黄色对襟在灰白中衣外，腕间银灰色一对袖套上还滚了一圈的金边，白皙的二耳垂上皆挂着青翠玉石一粒，很是灵动活泼、意气风发。

　　他见董梅莺冲自己打了招呼，便也不敢怠慢了，又是好奇又是有些畏惧地跑上前去，笑笑给董梅莺行了个礼，道：见过董二小姐！

　　她本就脾气好，这天气风和日丽的，她的心情更是十分好，只觉得这个小子很听话，好似幼时同她玩的那只小狸奴一般，很是可爱了，于是眉眼弯弯柔声问着：

　　“打扰花小公子，家弟云天近来可是给楼里添麻烦了？”

　　分明是春夏交接之际，花鸿霖却隐约里嗅得一丝梅香气来，转眼间他又忆起董梅莺制香的手艺了——那周身梅香虽是冬时的凛冽冷香，可小花却觉得今日的二小姐很有暖融融、柔乎乎的气质，好不稀奇。

　　她讲起话来是一贯温软的，体态也轻盈柔美，然而却时常让小花有种被暗暗压了一头的错觉，便也在不知不觉中，又要被她牵着鼻子走了，最后是飞快摆了摆手，乖乖改了口汇报：“没有的事！董公子呆在这，大家都很高兴的。”

　　“那便好……可否让我登楼见他一面？”她纤手一抬，朝向菡萏楼的方位，又是轻声问了花鸿霖一句。

　　花鸿霖忙点头，走在她身前带起路来，却也不敢步子太快，生怕将她一个人孤零零落在了后头。

　　他心想着：小董哥讲起话来是有些文绉绉的，可他脾性软，倒也不会多生疏，早已听得惯了；可当要去看董家姐姐这样一深藏不露女子的脸色时，倒真真是令人摸不着头脑了……

　　将人引进楼中，花鸿霖同她解释了一句：“董娘子，眼下到了饭点，楼里有些喧闹的，您忍一忍，我这就带您到公子房间去。”

　　董梅莺只见得内里一片灯火通明的，锦堂红帐面上镀了一层金辉，贵气且不过分张扬。堂中央圆形舞坪歌乐连天，并非大俗大雅，却恰恰好同楼内气象相合。

　　人来人往之间，几乎桌桌坐得满了，却不见得有半分她设想中的餐食油腻气息，反而是一片清清爽茶香，与杭帮菜式的鲜香本味交融着，令人食指大动了。

　　“菡萏楼生意如此好，想必花掌柜亦是名能人了。”待登上了楼内深处另一端铺有红毯的木阶梯，董梅莺便转头扶栏笑道。

　　二小姐步子轻缓的，花鸿霖因此便也不敢放开了跑上去寻董云天，只好束手束脚慢慢走在她身旁，听闻她这样一句莫名的夸赞，也只是干干笑了两声，低眉顺眼应和了两句。

　　见一旁黄毛小子这副模样，董梅莺轻叹一声，立定了徐徐道：“花小公子，不必如此拘礼的……你的万般心思可是全写在脸上了。”

　　她又对发愣的小花抬眼笑笑：“平日里，是如何待云天的，同样的如何待我便可。”

　　花鸿霖顿时觉得董梅莺暖洋洋的，十分可亲可爱了，眨了眨他那碧玉般的杏眼，毫不掩饰地脸热了，有些羞赧地笑了一下，扯着自己衣角，低低嘤咛了一声：“好……董姐姐。”

　　董梅莺哪里想得到，这小子看似机灵宽心的，却是这样不经逗了，开口也要喊她姐姐，于是掩着面耸肩轻笑道：“好，好。那么小花弟弟，且为姐姐带路吧。”

　　花鸿霖难掩面上红晕，于是笑嘻嘻点了头，三步作两步轻盈跳上顶楼去，先董梅莺一步叩响了董云天房门。

　　仍趴桌发愣的董云天，闻声即要吓出一身冷汗了，还当作是夏浔在门外，人便好似被浆糊黏在桌凳上一般挪不开去。

　　门外人影叠在一起，皮影戏一般明明灭灭，再加上董云天眼中仍花着，并不看得太真切。此时，却又听得那人影出声道：

　　“小董哥！你快些出来看看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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