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柳芳菲行

　　车厢内再次陷入沉寂。

　　薛宁将未说完的话硬生生咽进了肚子里，不自然地眨了眨眼睛，思忖着自己应如何回答，不知他是希望她怕，还是希望她不怕。

　　见她迟迟不说话，贺羽收起脸上的笑容，又问了一遍：“你很怕我？”

　　薛宁心里有了判断，迅速冷静下来，努力挤出一个微笑，故作轻松道：“贺公子多次救了我，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怎么会怕呢？”

　　贺羽闻言皱了皱眉头，知道她说的不是实话，今天他还就想听听她的真心话。

　　“薛姑娘，你出汗了。”

　　薛宁下意识地抬手擦了擦额头，果然有一层细密的汗珠，不知是起初因赶路出的汗还未干透，还是现在因为害怕新渗出的。

　　“方才走路走得急了些，出了点汗，无碍。”

　　“那就好，希望我没有让薛姑娘感到不自在。”

　　“哪里的话，和贺公子交谈让我感觉如沐春风，没有半点不自在。”

　　“那薛姑娘为何要坐在车门边？”

　　“门边有风，凉快。”

　　贺羽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暗叹此人嘴里居然没有半句实话，明明害怕，居然还能面带微笑地对他说谎，看来昨晚他们是白谈了。

　　“车外风更大，薛姑娘要不要坐到外面去驾马，让阿元进来休息。”

　　薛宁的嘴角像生来就是弯的一般，始终扬起些微的弧度，哪怕她现在已经确定了贺羽是在揶揄她，也还是笑吟吟的。

　　她现在巴不得出去，但她若真如他所说的那样做，等会他又不乐意了，于是淡淡道：“贺公子不必费心，我觉得车厢内很凉快了。”

　　贺羽漠然盯着她的嘴唇，又看向她的眼睛，熟悉的嘴笑眼不笑，他看得越久，就越想把这个虚伪的笑容撕碎。

　　“别笑了。”

　　察觉到他语气中的冷意，薛宁缓缓收起了笑容，猛然想起昨日下午在耳房的对话，她一时紧张竟忘记了不能轻易对他笑。

　　“请贺公子见谅。”她垂眸避开了他锐利的目光，低声道。

　　见她低着头不再说话，双眼无神地盯着虚空，额头上又沁出了一层汗珠，贺羽无奈地收回视线，待再看向她时，目光柔和了许多。

　　“若是不想对我笑，可以不笑，你昨日说我们是朋友，你相信我，不知你是否记得？”

　　薛宁闻言立即抬起头，诚恳道：“我当然记得。”

　　“那这些话还作数吗？”

　　“当然作数。”

　　贺羽盯着前方那双突然睁大的眼睛，里面闪着点点亮光，急切而诚挚，似乎在诉说着她没能通过言语表达的隐情，在明明确确地告诉他，她相信他。可即便如此，他还是能够感受到她对自己心怀戒备。

　　她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她到底在害怕什么？

　　贺羽想知道，但他不会问，他要她主动说出来。

　　“薛姑娘，那你的信任未免太不坚定了，我可不喜欢言行不一的人。”

　　看清对方眼神中的轻蔑，薛宁瞬间愣住，随即便感觉到喉咙发紧，她察觉到自己的异样，立即紧抿嘴唇低下了头，不断地眨着眼睛，试图将涌入眼眶的泪水逼回去。

　　昨日他们在杨宅正堂的谈话，她记得清清楚楚，他要她相信他，他说他们是朋友，她赞同他，也答应了他，没想到当时的喜悦竟尽数变成了现在的委屈。

　　她真的努力去相信他了，她不是言行不一的人。

　　此刻一直被她刻意忽略的欺骗在脑海中变得无比清晰，他明明从一开始就认出了她，却不说，就看着她跪地哀求。

　　眼中的泪水积蓄得越来越多，多到薛宁再也遏制不住，夺眶而出，落到了脚下的绒毯里，瞬间便被繁复的花纹吞没。

　　她迅速转过身背对贺羽，无声地擦掉脸上的泪水，可她越是想抑制住心里的委屈，泪水就越是不争气地往外涌。

　　薛宁懊恼自己的失态，却又无法停止哭泣，为了让自己在贺羽面前还能保有一丝尊严，她自始至终都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神态十分平静，若脸上没有泪水，根本看不出来是在哭。

　　这是她第一次在外人面前哭。

　　车厢内又一次陷入了沉寂。

　　为了强迫自己恢复正常，薛宁使劲掐住左手臂，越掐越用力，同时心里生出一股想要反驳贺羽的强烈冲动，虽然明白此时最好顺着他，但觉得这不公平，于是在心里酝酿如何周全地回应。

　　疼痛和思考占据了她的注意力，眼泪不再落下，她松开自己的手，迅速整理好仪容，调匀气息，然后转过身面对贺羽，正对上他的目光。

　　他正平静地看着她，眼神中的轻蔑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若有似无的探究。

　　薛宁微微仰头直迎上对方的目光，没有丝毫躲闪，她不管他此时作何想，只知道她得为自己正名，于是平和而坚定道：“我自认不是言行不一的人，贺公子这样说，未免有失公允。”

　　贺羽闻言，平静的脸上有了丝丝波澜，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眼中的探究意味更浓，但并没有开口说话。

　　薛宁将对方的表情变化尽收眼底，隐隐看见他眼中再次浮现出轻蔑，她将头又抬高了几分。

　　“贺公子，你觉得我的信任不坚定，不正也表明了公子你也并未完全相信我吗？昨日你在正堂承诺过会相信我，若按你方才所说……”她稍作停顿，冷下了脸，语气却平缓，“难道公子也是言行不一之人？”

　　贺羽轻笑一声，脸上不见怒色，仍然没有说话，反而挑眉示意对方继续。

　　薛宁见状垂眸不语，抿了抿嘴思索了一番，再抬眼时，脸色和缓了几分，面容虽不再冰冷凌厉，但双眉微皱，仍可见严肃神色。

　　“我相信贺公子，但这不代表我就要把自己知道的所有事情都告诉你，我珍视所有的朋友，既不想欺骗贺公子，也不想春红受到伤害。在春红和陈管家这件事情上，我无意瞒你，本打算弄清贺公子对此事所知程度后，再决定何时说出实情。若是贺公子已知他们之间所有的事情，我便会尽数相告，若是贺公子还不知，我此次去杨宅就是为了让他们主动向你坦白。如若他们不愿意说，最终我也会将此事告知你。”

　　她的声音有些沙哑，一字一言缓缓道来，平静却有力。

　　“贺公子，既然我薛宁选择了相信你，自然就不只是嘴上说说而已，我会用行动去证明我对你的信任，但是这需要时间，毕竟你以前骗过我。况且我们承诺的是相互信任，所以也请贺公子记得自己说过的话，相信我。”

　　薛宁说到后面，神色渐渐恢复了往日的温和，言语中也带上了几分恳切。

　　贺羽听罢收起了脸上的玩味，面无表情地看着坐在车帘边的人。尽管她已经擦掉了泪水，但他依然能够看见它们留下的痕迹，她的眼尾泛着红，犹如施了粉黛，在白皙的脸上尤为明显。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坦诚又坚定，此时正一瞬不瞬地凝视着他，其中似有江河，波流涌动，微光粼粼。那双杏眼说不上多美，但蕴含了无穷的力量，似能摄人心魄一般，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要看得更深。

　　他沉默地盯着她的眼睛，试图看清那双眼眸中的力量从何而来，心里突然生出一丝不安，他想要忽略，可那股怪异的不安却罕见地不受控制，越来越强烈，甚至带来了恐惧。贺羽明白这种不适因何而起，于是微皱眉头，移开了视线。

　　薛宁见他不悦地闭上眼，知道他是不会有任何回应了。她缓缓低下头，无奈地抿了抿唇，而后出神地盯着脚下的绒毯，这些天与贺羽有关的记忆尽数浮现在脑海中，心下有了计较。

　　她厘清思绪后，心中复杂起伏的情绪渐渐归于平静，委屈也好，愤怒也罢，全都消失不见了，整个人就如她表现出来的那样安静祥和。

　　薛宁提起衣篮，抬首挺胸看着仍皱眉闭眼的贺羽，恭敬道：“今日是我失礼，碍了公子的眼，眼下就不再在公子面前丢人现眼了。”

　　她并不指望对方会有反应，说完便立即转身掀开车帘，起身钻出车厢，想要让张元停下马车。

　　薛宁刚伸出半个身子，还未来得及说话，突然感受到身后一只手拉住了她，紧接着便被一道不容挣脱的力量往后拉。她无助地看着转过头的张元，很快便消失在车帘后。

　　“公子？”

　　车外传来张元略显疑惑的声音，但车内的人置若罔闻，没有回应。

　　薛宁见贺羽始终不说话，现下又按住她的肩膀，让她坐得离他近了些，一时也猜不透他想干什么。

　　她不想惹出更多的麻烦，所以十分配合。待她坐好后，贺羽便立即放开了手，回到原位坐下，仍是不说话，只是低头整了整衣袍。她故作镇定地看着他，左手虚握拳放在身侧，同时不动声色地将身体稍稍向后仰，尽量让自己的头离对方远些。

　　“公子？”

　　车外再次传来张元疑惑的声音，此时还多了一丝警觉。

　　察觉到马车慢了下来，车帘翻动似要被人掀开，贺羽淡然开口道：“无碍。”

　　他说完后瞥了薛宁一眼，见她身体因害怕而后仰，想要与他拉开距离，面上却仍是一副从容不迫的神态，不由得心里好笑，闭目养神的闲情也随之消散。

　　“你很怕我。”

　　听他冷不防冒出这么一句话来，薛宁一时有些茫然，旋即皱了皱眉。她前面说了那么多，他不回应，反而扯回到她害不害怕的问题上，这件事就这么重要？

　　她觉得无论是回答怕，还是不怕，他都不会满意，于是干脆学他，闭嘴保持沉默。

　　贺羽见状身体前倾，想要看她能装到什么地步，见她抿着嘴，向后仰得越发厉害，不禁轻笑道：“怎么，你觉得怕我很丢人？”

　　薛宁闻言，当即便明白自己该怎么回答了，看来实话实说就好了。

　　“薛姑娘，你还是坐端正些，小心摔了。”

　　她话到嘴边，又被对方的揶揄堵了回去，看着贺羽那张似笑非笑的脸，霎时明白了他根本就不在意她的回答，只是想拿她寻个乐子罢了，于是便不打算说话了。

　　她此时酸痛难忍，见他没有生气，她便展眉点点头，挪到车帘旁，按他说的坐端正了。

　　贺府马车不是这么好坐的，下次还是走路为好。

　　思及此，薛宁不禁露出了一个苦笑，只一瞬，她便换上了从容的神态。

　　贺羽见状，面无表情坐正身形，不久前涌出的不安已经完全消失，是时候和她好好谈谈了。

　　他思忖良久，才沉声道：“你到底在怕我什么？居然怕到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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