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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别
再回到乾清宫已是亥时,关山越面朝外侧躺,睁着眼睛,在文柳进门时第一时间和他对上视线。
“睡不着?”这么长时间还醒着。
关山越也不吝啬思念:“想你。”
这动静?
李公公心情灿烂美妙,低头抿嘴压抑笑容,听他们二人想来想去。
“嗯,现在见到人了,睡吧。”
文柳停在七步开外的距离,由着宫人拆下发冠配饰,再小心翼翼收拢好衣袍。
濯洗上床的过程里,关山越就这么盯着他,蓦地出声慨叹:“这还是我们第一次同床共枕。”
有心逗他,文柳说:“天子的床岂是那么容易就上的。”
他拢好一头青丝,躺下时撒了关山越满脸,柔软细痒的触感与腥味扑面而来,血味不浓,严丝合缝匹配上了杀人时的记忆,并不美妙,提醒着他文柳此前去了何处。
“陛下去审他们,可有收获?”
“收获?”一个被恶意拷打,伤再重也一言不发,一个逼得狗急跳墙,颤着腿说了一堆大不敬的话。
“童家那个倒是一心向着你,至于你之前的副将,想好怎么处置了吗?”
“他交代同谋了吗?”
“下狱后一句话都没说过。”沉默得像失去言语能力。
贺炜的忠心存疑是铁板钉钉的事,关山越不想在这件事上耗费力气去求证,至于动机,他已不想知道。
而是否有同谋……?
关山越了解他,这人很能抗,该闭嘴的事半个字都不会说,就算拷打到死也撬不开嘴。
何必继续在一块石头上浪费心神。
他低声道:“我不想再看见他。”
文柳从此人脸上撩开自己的发丝:“知道了。”
第二天一早,贺炜被装扮得勉强能见人,身上换了件干净衣服,遮掩的伤口没继续渗血,除了脸色依旧苍白,根本看不出他受伤。
李全拂尘一甩,奴才随主,对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没好脸色,他指挥小太监扔下一个包袱,嗓音尖细:“恭喜贺副统领迁邯城千总,陛下口谕,命大人即刻启程。”
京城正三品直降为地方统领百人的从六品,李公公很会阴阳怪气,故意笑得喜气洋洋连连恭喜。
失血过多,贺炜脑袋一阵发晕,半晌才回过神,哑着声:“敢问公公,这是陛下的意思还是……”
李公公似笑非笑,态度鄙夷:“大人切莫跟奴才玩笑,这可是圣谕,还能是谁的意思。”
贺炜坚持:“公公可否通融,让我见一见我家大人。”
从前他跟在关大人左右,无论办何事都是方便之门大开,如今一朝下狱,连个太监也能辱他!
贺炜被激得双眼赤红,冰天雪地里无端血液沸腾:“我一不求饶二不推诿,只求能见大人一面,我还有些事想问。”
他摸钱袋准备打点,伸手却摸了个空。
“关大人说过不愿再见的话,便不会见你。贺大人若有事想问,不若每日将这些个问题拿出来摸着良心问问自己。”李全笑眯眯地,“大人,您该走马上任啦。”
贺炜偏不。
他直直盯着乾清宫的殿门,猜测关山越就在其中,猛地在雪里跪下,“大人!派人保护童家子这事是下官疏忽酿成大祸,不求大人给下官将功折罪的机会,只求能见大人一面。若大人有想问的事,面谈时下官一定知无不言,大人!求大人恩准!”
他愿意相信他和关山越的情分,认为自己在外面一跪再诚恳认错求饶就能得一个被召见的机会,李全也乐得让他看清现实。
在贺炜还欲再言时,李全将拂尘换了个手,末端齐刷刷扇过此人的脸,他不诚恳地致歉:“哎呦,对不住啊贺大人,咱家这手滑了。”
随后点点周围侍卫:“还不把人拿下!大呼小叫,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御前侍卫才不管这是几品官,要升要贬,只听这位大总管说拿下,便上前两人扣着肩膀将人摁住,顺便拿东西堵了嘴。
贺炜奋力挣扎,左肩沁红了一片也不停。
李全还记得这位是要远赴上任的,总不能因伤重死在宫里,知道他在求什么,便上前两步,让此人彻底死心:“贺大人,若是想求见关大人一面,便歇了心思吧。关大人早说过——此生不必再见。”
如当头棒喝,贺炜卸了力。
此生……不必再见?
他失了目标,茫然环顾,却没人能解他的惑。
他不信,他不信!
一定是这狗太监编出来诓他!
什么不必再见,他和大人舞勺之年相识微末,多少年出生入死,互相交付过多少次后背,一起冲锋陷阵,饮雪水啃树根,攒着军功,从地方擢来京城,从士卒爬到统领,再苦再难都过来了,怎么、怎么连见一面都成奢望了呢?
他更疯狂地挣扎起来,连肩膀刺痛伤及经脉都不顾,他越扭动,制他的人就越用力,伤口崩坏得厉害。
他被摁着跪在地上,力道还未松懈,那群人只得更用力,只差让他趴伏,贺炜伸长颈项,目光从未离开那扇再不会朝他开的门。
有晶莹在眼眶闪烁,透着痛楚,他已不再反抗,目光久久汇聚一处,认命似的额头触地,不知是认罪还是歉意。
李公公站在台阶上,目光投向他,几息之后劝道:“再如何也无意义,大人还是勿要再喧哗。”
几个眼神使下去,该捡包袱的捡包袱,该松手的将人扶起后松了手。
刚才的动静不小,始终无回应彻底击垮了贺炜,一直以来胸腔里那口提着的气就这么散了,他仰着头,巍峨殿宇在前,望不到其他。
口中布巾已被摘了下来,却没了想说些什么的心思,他说的话,不会再被认真倾听了。
贺炜腿一软,咣当地跪在地上,是几乎让髌骨破碎的力道,对着乾清宫,他又咣当地磕一个头,不比双膝触地的声音小。
再抬起头,眼里蓄下的水洼消失不见,只剩石砖上反着的两点碎光。
贺炜动作缓慢,直愣愣起身,一把夺过行囊朝着他的归宿走去。
他从邯城来,现在又回邯城去,来时手中空荡荡,去时亦是不留痕。
-
一门之隔的殿内,关山越坐立不安,却并不出去见他。
等所有动静全停歇,他问:“陛下没赐死他?”
“朕猜你不想他死。”
昨晚关山越说的是“不想再看见他”,如果是指不想在人世见到此人,关山越会自己动手,他向文柳开口,并不是想杀贺炜,而是向文柳求助。
他不想杀不能杀,于理此人却留不得。
他不想成为被情感操纵理智的人,便躲进文柳的避风港,期待对方能给他一个圆满。
文柳很能领会关山越的想法,在多方面判决中选了个最初就定下的——贬去邯城。
情分从哪里开始,就从哪里结束,自此再无瓜葛,李全传的那句话也没错,此生不必再见。
这么个处决,关山越说不上满不满意,只说:“我刚投军就认识了他,那时候还都是普通士兵,没训练几天就被赶上战场,我斩杀敌军三人,破格提拔为什长,领兵九人。”
“第一次杀人又怕又恶心,一天没吃下饭,手底下就那么几个兵,还因为这事不服我。当时年纪小,怪天怪地,更觉得他们能这么欺负我是因为我爹娘死得早,要是他们活着,我哪用遭这个罪。”
“那天夜里就找了个土坡,看星宿时又冷又饿,矫情起来就想我爹娘,差点跳下去一了百了。他找到我,拿着不知道从哪偷来的烧饼,又干又硬,说请我吃。看着我吃完又把我送回营帐,说,‘大人,以后我就是你的兵了’。”
“他是第一个把我这个什长当个官的人。是我第一个下属。”
后来都伯战死,再后来百夫长战死,关山越一路顶缺到了百夫长,表现突出加上父母荫庇,文柳甫一上奏为他说两句话,这人就顺利爬到校尉的位置。
“在我心里,他那天晚上是真的救了我一命,我们一路从连家像样的酒楼都没有的邯城走到京城。此前两件差事岔子出得蹊跷,我怀疑他,但不想看证据。”
文柳说:“那就不看。”
既救过关山越的命,现在放他一马又何妨。
文柳这话说得不带一点犹豫,活脱脱昏君的模样,情谊珍重,深厚得让人忽略不得。
“陛下。”没想到文柳还能说出这样有失偏颇的话,关山越调侃问,“是不是有点黑白不分了?”
文柳也同他说笑:“听过指鹿为马吗?”
赵高一手遮天,与关山越何其相似,也亏得最近经历不少事,这回关山越倒没误会文柳是在故意点他。
文柳虽不是傀儡皇帝,此刻也愿意将权柄交出,逗他一笑,“关卿指黑是黑,言白为白。”
关山越附和捧场,在文柳的明显偏爱里问:“陛下,那我指你那位县主妹妹的傻子夫婿为你侄儿,是黑是白?”
文柳的重点倒不在黑白上,“傻子?”他玩味重复。
“可不是我这样评价,是你好妹妹自己承认,说他爹给他定了一门傻子的亲事。”
混迹官场利字打头,卓父就这一个女儿,必将其看作巩固联系的筹码,婚嫁定会好好斟酌,把女儿嫁给傻子的亏本买卖,他才不会做。
除非这傻子家权势滔天。
而刘氏总往宫里跑又证实了这点,她向皇帝投诚,本就表明对手和文柳在同一水平。
关山越尤为不喜宁亲王,对方的孙子自然成了先怀疑的对象。
文柳预感自己的答案会带来翻天的效果,翻就翻吧,总不会塌下来。
他轻笑一声,说:“是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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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宝们,明天的建议准点看,因为不知道会不会卡审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