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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风点火
城南别院,卧松堂。
日头已高,阳光明晃晃地照进院中,树上蝉鸣聒噪。
关山鹿在这书堂外已经踱了九十八个来回,手里捧着换洗的干净外袍都快被他捂热了。他不动作,身后端着洗漱铜盆的侍女自是也不敢出声。
“罢了!”
他抬手便欲叩门,但转瞬又整个僵在了门口。
里头静的出奇,一点声音都没有。
这太反常了。
自家郎君虽头上挂了个风流名号,但从不懒怠。每日起的和京中大人们一般早,天将亮便端杯清茶坐在临水亭里,把收上来的情报逐条细阅圈画,恨不得览遍天下事。
而今日上三竿还紧闭房门……
关山鹿心里直打鼓。
昨夜高炽进了府便屏退左右,一双眼神亮得吓人,手里攥着富参政给的蓝皮册子,气势汹汹的像是要赴沙场,他想跟进书堂看看,却被“砰”地关在了房门之外。
如今毫无动静……
莫不是……熬不住了?病了?还是……研究昨日那本册子研究得走火入魔了?
他越想越怕,终于把心一横,牙一咬,用指尖轻轻叩了叩门,轻声问道:“郎…郎君?辰时已过,您…您可要起身用些膳食?”
死寂无声。
关山鹿头皮发麻,又加重力道敲了敲:“郎君?您没事罢?”
依旧无人应答。
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他就觉得昨天那本蓝皮册子有问题!果不其然!
他猛地推开房门,冲了进去,“郎君?!郎——”
话喊了一半,手里盛衣的紫檀盘托“哐当”一声砸在了地上,石青色的外袍云团似的翻倒出来。
这书房……像遭了劫似的!
只见那悬着“静心”两个大字的书匾下,书籍、卷宗、密密麻麻散了一地,像在波斯地毯上盖了一层又一层墨迹淋漓的雪片。一座座书山将那些盆栽玉器挤在大案角落,还将一棵玛瑙山茶挤翻在了地上,掉落的火红珠子砸在桌腿旁,映着晨光熠熠生辉。
而他的世子殿下……
正背对着他,瘫坐在那一地狼藉之中,衣发散乱,外袍不知扔在何处,只着一件皱巴巴的里衣,案上那浩瀚书山仿佛如来佛祖的五指山,将他挺拔高大的身形压得佝偻消瘦。
“郎君!”
关山鹿立刻扑向那道凄惨的身影。
这时,高炽却忽地笑了起来。
那是一种低沉压抑,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咯咯轻笑,充满了无尽的荒谬和疯狂,听得人毛骨悚然。
“郎,郎君您这是怎么了?!别吓我啊!”他指着高炽手里那本《都水监历年考成实录辑要》,“可是这书有问题?一学就走火入魔?!
高炽抚着书册的靛蓝封面,手指因用力而微微颤抖,声音嘶哑:
“山鹿啊……你说这世上怎么会有……有这么妙的人……嗯?”
“送人前程……送的……全是断头路!哈哈哈……妙啊……真是妙极了……”
他说着又吟吟低笑起来。
关山鹿被他的古怪笑声惊得毛骨悚然,“……郎君,这是何意?”
“何意?”
高炽极其缓慢地转过头。
只见那张俊脸褪去昔日神采,双眼血丝纵横,眼底泛着一种近乎碎裂的光芒,似是一夜之间瘦脱了像,整个人透着一股濒临崩溃的死气。
他忽而一笑,摆摆手招呼他过来,粗暴地翻开蓝皮书册,将书紧攥出了褶子,指着上头一处用墨笔勾画出的数字,“这是多少?”
关山鹿心中惊骇,竟不敢十分肯定面前的白纸黑字写的什么了。
“是,是载粮商船吃水……九尺五寸……?”
“不错。”他一颔首,又猛地抓起手边倒扣着的一本《京洛河工考遗》,死死指着上头的墨字,“这处,又是多少?”
“九尺……二寸?”
“再看日期。”他敲了敲书页右上角。
“熙宁七年五月廿六……”关山鹿瞬间便发现了异处,“这,这是同一天同一艘运粮船触礁的记录?!但怎会……”
“怎会出入如此之多是么?”高炽脱了力般地放下手中书册,面上死寂,“行船漕运,差之毫厘,失之千里。而这……只是此书中微不足道的一处谬差罢了。”
他将那本被摧残得面目全非的《考成辑录》随手翻给关山鹿看,只见里头密密匝匝地画满线条圆圈,或点或勾,全是错处!
莫说是历年真题集了,说是本错题集还差不多,还是没有正确答案的那种!
关山鹿瞬间明了——这本真题根本不是富闻谦不满江月明的峻急手段,大发慈悲递来的解药,而是裹蜜的砒霜。
他不由气道:“郎君,他这不是欺负人么?江宰辅明面刁难也就罢了,他却暗地里使绊子,就这还被那群瞎眼清流捧成‘白壁无暇’?咱们不考了,回国公府去,国公爷定有法子!”
“不考?”高炽骤然收住面上冷笑,赤红的眼睛盯住关山鹿,眼里燃起熊熊的冰冷火焰,“考!为什么不考?”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踩过满地散乱的纸张,“他富闻谦费尽心思送我这么一份‘厚礼’……我若不接着……岂非辜负了这位参知大人的‘栽培美意’?!”
他走至窗边,猛地推开窗户。刺目的阳光和喧嚣的蝉鸣瞬间涌入书堂,却丝毫照不亮他眼底的深寒,驱不散周身那股决绝的戾气。
“再说……我爹他何时看得上我这个儿子,他那心,不定早飞到哪个姨娘那去了,才顾不得管我呢。”
他回身,目光扫过那一地狼藉,最终落在那本被他朱笔圈画得面目全非的靛蓝真题册上,嘴角扯出一抹冷峭。
一本漏错百出的真题册子算什么?他这些年走南闯北,最擅长的便是——抽丝剥茧探寻真相。
“关山鹿,备马!去白浪河寻所有还能找得到的守闸老吏、老舵工!”
“告诉他们,靖国公府世子高炽,携薄酒粗食,请教——水文实务!”
关山鹿被他眼中那股狠劲骇住了,结结巴巴道:“郎君,您一夜没合眼,要不先……”
高炽嗤笑一声,抬手抹了把脸,深深吸了一口窗外微燥的空气,“合眼?合什么眼!本世子现在闭了眼,脑子里全是他那张笑着祝我‘好运’的死脸!”
“去照我的话做。再让厨房煮最浓的苦茶,灌满一壶提来!”
……
太阳爬上天空正中时,金光万丈,刺穿云层。
高炽翻身上马,大胆迎着光奔向那片璀璨明亮、充满泥泞的宽阔河岸。
*
与此同时,富宅。
清风徐徐,竹影筛金。
江月明侧身坐在一只矮脚绣墩上,肩头蹲着一只通体雪白的异瞳狮子猫,浅荷色纱袖松松挽至肘间,露出一截雪腕,指尖逗弄着缸中的几尾锦鲤。
“这么说来,富大参知昨日散了值,不是骑着踏雪去当贵人,而是截道扮恶人去啦?”
她指尖一挑,水花“啪”地溅湿缸沿,“我还当我前脚在府门口碾碎那登徒子的痴梦,富大参知后脚便赠他通关秘籍——是有多稀罕那浮浪子呢。”
富闻谦在她身侧撩袍而坐,云水蓝的杭绸袍角轻拂过她垂地的裙裾,袖间盈着浅淡茉莉香。
“但他若真有几分本事,看得出其中端倪,去查,去问,能与我们同行,何尝不是益事一桩?”
“漳州案是潭浑水,龙王楼是座黑山。你我高坐庙堂太久,惟见折子上写满锦绣文章,底下冤魂的哭嚎……又曾听见几分?”
“如今烛火将尽,暗影重重,”他的声音缓缓沉了下去,“高炽……或许就是那阵从漳州刮来的野风。”
他说着便侧首,目光落在江月明微蹙的眉间,“风能吹灭残烛,也能助燃新火。给他旧档,便是给他一个引燃的火星,看他可否认清漕运积弊之深,舍下世子派头礼贤下士,躬身调查。他若是只会死记硬背,投机取巧……”
他的唇角牵起一抹冷峭,“考成那日他答的越完美,‘死’的越难看。届时,你这‘永不叙用’顺刀斩下,干净利落。”
“富大参知,好算计呀,”江月明闻言睇他,眸中似笑非笑,“借刀杀人?”
“是借风点火。”
他笑着扬扬袖子,落手时从袖中取出一物来,动作极为迅速流畅,又巧妙掩着。
江月明未及看清,左手腕便被他轻轻托了起来,隔着薄纱袖,指尖温热一触即离。
“这是……”
“今晨闲来无事,串着玩儿的小东西,不值几钱,”他轻声慢语,垂眸将一串洁白的茉莉系上她纤细的腕子,“搁在案头枯了可惜……刚巧你来,正好戴着。”
他说得轻描淡写,江月明却瞧得真切。她腕上的花串雅致精巧,朵朵饱满丰润,七彩丝线若隐若无游走其中,仿若一道绚丽彩虹跨过天际,串起天边十二朵轻云。
这人应是吃准了她今日要来府上兴师问罪,专做了这小玩意来消她那点被他“背叛”的不快。
她肩头稍一动,异瞳白猫便矫健地跳在了鱼缸缸沿上,顺着粗陶边缘慵懒踱步,好奇地打量缸中嬉戏游动的锦鲤。
江月明强绷着脸,稍一挑眉,“富希成,我可没生气,少用这套收买我。”
富闻谦笑而不语,只将戴好的花串在她腕上微调,将那圈黄中泛青的瘀痕遮了个严实,闲闲接道:“嗯,没生气。江相向来宽宏大度,世人皆知。”
但却不知是哪位方才板着脸出现在府门口,给门房撂一句“要事相商”,抱着猫直闯内堂,将手中那两封当拜访借口的折子往石桌上一扔,冷冰冰地坐在鱼缸旁,一句话也不讲。
江月明见他唇角微扬,总觉他在笑话自己,可腕间清香萦绕,花色皎洁,又妥帖遮了伤处。
于是她轻咳一声,收回手凑在鼻尖,嗅了嗅腕间芬芳,转而道:“你方才言之有理,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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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出自《韩非子·显学》,用以强调实践经验和基层历练对治国理政的重要性,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