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羞作无觅骨

　　“……已经结束了。”陶勇几乎被拂尘另一头加重的力道一起拖进深渊，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我们……都已经再世为人，以前犯下的罪孽早就赎清……”

　　“天道有常，公理昭彰！不是由着你为所欲为才算公道！”

　　“军师大人现在提公道是否太晚了些？”白骨伸展双臂，把刘菲菲的人皮弃若敝履，重新换上美得雌雄莫辨的那张面孔，却与陶盛梦里的“夭夭”浑然不似。

　　“原来你还知有天道，还知有公理——几百年来天道从未阻我复仇！从未！”

　　吴觅，不，此刻已经可以叫他夭夭，他的鬼身不止一人，而是由近百名惨遭屠戮的村民怨念共同堆积而成，这些冤死的鬼魂几百年中逐渐与怨念最深最毒的夭夭融为一体，难分彼此，此刻总算可以算清冤屈，纷纷露出鬼面哀叫着拉扯陶盛。如果夭夭想让陶盛死，根本不需要拉扯这么久，陶勇知道他心理扭曲，只想折磨陶盛，越痛苦越好，便努力转移他的注意力：“你的皮换来换去，唯独不肯用原来那张，难道你自己就不心虚吗？”

　　“我心虚？”夭夭冷笑，“那倒要问问陶将军，当年为何剥下人皮后进献当朝公主荆桃？”

　　陶盛在梦里从未听过这名字，一时愣住：“荆桃？”

　　“陶将军。”夭夭笑意越发浓艳，“你当年为着皇帝不治你战败之罪，不惜讨好当朝最受宠的荆桃公主，那副谄媚之态，真该叫你自己瞧瞧，那才是人皮之下，禽兽心肠。”

　　“荆桃公主酷爱作画，你把人皮献于她，让她拿来做画纸……她画得不顺心，随手丢了进火堆，我再也找不回来，你却来问我为何不用，当真可笑至极！”

　　连陶勇亦哑然。他只知道画皮鬼生前都曾受剥皮酷刑，未料夭夭竟是如此坎坷，连具全尸都拼不成。

　　“你以为我愿意做这不男不女的怪物？她毁了我的皮，我便剥了她的拿来用，可恨这别人的人皮一上身，我就不再是我。我想顶着她的名头报复你，你却先一步被皇帝赐死……我只能杀了她的驸马，逃出皇宫，卖身，吃人……不人不鬼地活了几百年……”

　　夭夭走到陶盛身前，一脚踩在他头顶，稳稳地往下踩，“如今也轮到陶将军做一回鬼，不知道你还有没有脸面穿着你的警服，和恶鬼一样吃人心、喝人血呢？”

　　陶勇怒喝道：“你做梦！”

　　他甩了拂尘，把手正朝夭夭打来，后者挥手一档，迎上一张泛着紫红光芒的金符箓，竟是瞬间引来九天雷鸣，一闪下去把夭夭手心劈得焦黑。夭夭撤回手，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复原生长，陶勇被他一把推了出去，重重摔在几米外的地上，横空飞来血迹犹存的钢管，他拼着一口气翻身躲开，冷汗直冒。

　　夭夭虽然撤了力道，让陶盛逃了出来，但反应很快，一击不成瞬间对陶勇补刀，他很清楚，陶盛就是普通人，陶勇才是威胁，竟是丝毫没有被仇恨冲昏头脑，不枉隐忍数百年。

　　陶勇拼死也要主动出手，自然也不是多有把握，原因很简单，他看出来了夭夭的意图：把陶盛收为伥鬼。

　　怎么弄死陶盛，对于他这些年来的仇恨而言都太轻了，他和陶盛在一起这么久，很清楚陶盛的性格，大义凛然，生死无惧，让他死说不定都是解脱了他。所以夭夭从一开始就决定了，要把陶盛变成他的伥鬼。

　　所谓伥鬼，便是为虎作伥故事里，替老虎骗人做口粮的伥。被恶鬼害死的人并不像大多数人想当然那般，会对罪魁祸首抱以仇恨之心，甚至以鬼身复仇，“神鬼怕恶人”，被恶鬼害死的新鬼往往对恶鬼极度恐惧，为求自己不落个魂飞魄散的结局，有的会主动请缨做伥，成了恶鬼害人的帮凶。夭夭想让陶盛违背初心，身不由己地成为他的伥鬼，他甚至省去了杀死陶盛这一步，将活人直接炼化为伥，哪怕有天夭夭灰飞烟灭，陶盛也要不死不活地继续留存于世。

　　非生非死，人间除名，冥界无门，真正意义上的孤魂野鬼，行尸走肉。

　　陶盛急于去查看陶勇情况，趁着夭夭走神时逃了出来，身下褴褛裤管里露出的双腿已经染上煤黑色，再被纠缠下去，只怕已经成了伥。他试图起身却发现双腿已经没了知觉，看向不远处，陶勇性命无碍，心也放了下来，反而语气平和：“吴觅……夭夭。”

　　“我该怎么叫你？”

　　夭夭没想到他还在这细枝末节上做功夫，横竖他等了几百年，不差这一会儿，冷淡道：“别惦记吴觅了，他神魂俱灭，刚被我挖心就死透了。”

　　陶盛问：“他是萧睿明向你投诚的筹码吗？”

　　“那是你想太多，只不过我动手时恰好被他撞见。”夭夭提到萧睿明，不耐烦的神色浅了些，道，“他愿意把吴觅的身份给我用，前提是饶他一命。”

　　“还有跟你做那种事？”

　　夭夭脸色一变，陶盛就感觉到脖子上被无形的力道收紧，显然是夭夭动了怒，忙抓住夭夭脚腕：“我跟你走，放过我父亲。”

　　“怎么？”夭夭横眉竖起，“你还惦记着靠他那三脚猫的功夫来把我收了？”

　　陶勇虽恨，却无力反驳，夭夭道行之深，怨念之重，的确不是他所能敌，方才的对峙简直是被碾压，如果不是夭夭不急着动手，他根本没机会甩出符箓。

　　“不。”陶盛道，“你等了几百年，不差这点时间。我跟你走，但你总归留点时间给我父亲……也给我。”

　　“人间尚有事情留待我善后，你当年便是因为那个陶盛处事不妥才遇害，我虽是他，但又不是他，我不能留个烂摊子给别人，更不能因为自己办事不力让别人受害。你虽是鬼，但我知道你……尚且留有善念，如非迫不得已，不伤及无辜之人。”

　　他这话说得陶勇都要背过气去，夭夭活了几百年吃的人数不胜数，除了荆桃公主和那些见色起意的嫖客勉强算得上罪有应得，其他人哪个不无辜，何况林山寺、方衷尸骨未寒，刘菲菲的皮还在不远处堆成血淋淋的一滩，陶盛这话实在是开脱太过。

　　“你还想怎样？”

　　“给我十天时间。”陶盛抬头，“让我把人间的事安置完，你不放心，跟在我身边就好。”

　　夭夭怒道:“谁要跟在你身边！”

　　“如果就这么让我化鬼，你也没有达到目的，你难道真的甘心这么快就了结几百年的冤屈吗？”陶盛道，“这十天时间你想如何对待我，我都毫无怨言，你想要看我痛苦，看我绝望，这十天就是最好的机会，等到我成了你的伥鬼，和行尸走肉无异，我甚至都感觉不到痛苦，这难道是你想看到的？”

　　“你闭嘴！”陶勇惊异于陶盛居然还在向着夭夭，正想呵斥，夭夭随手把他摔到墙角，他毕竟年纪大了，整个人被拍在墙面上，几乎筋骨俱断，一口腥血呕了出来。

　　这一口血刺激了他的大脑，陶勇明白过来，陶盛是在用自己拖延时间，给他一个翻盘的机会。

　　夭夭却听得兴味盎然，“有点意思。”

　　他蹲下身，刚换上的皮囊未着寸缕，无愧于公主金枝玉叶的身体，如玉如雪，白皙通透，唯独少了血色。夭夭捧起陶盛的脸看了看，亵玩地轻拍两下，又站起身:“我同意了。跪在地上，不许起来，就这么爬回去。”

　　陶盛只觉他用脚轻踢了两下自己的腿，之前的灼烧感瞬间消失，尝试着起来，也能支撑得住，他乖乖听夭夭的吩咐，跪在地上用膝盖和手撑地，宽阔的后背正是个上等座椅。夭夭捡了刘菲菲尸身上的衬衫裹了，女士衬衫偏小，只能堪堪遮住腿根，他却不在意，稳稳坐上陶盛后背，命令他就这么出去。

　　越往家的方向走，人群就越密集，行人很难不注意到这奇特的二人，陶盛低下头一声不吭地爬行，膝盖的布料早就磨破了，在水泥路上留下两道蜿蜒血痕。吴觅衣不蔽体，然而一双眼睛透着出尘孤冷，仿佛芸芸众生皆为腐肉一般。陶盛听到没有掩饰的快门声，知道自己被偷拍了，接下来或许就是登上当地媒体，被作为伤风败俗的反面教材，脸色也没变，夭夭笑道:“怎么，这时候不好面子了？”

　　“……没有。”陶盛声音听不出喜悲，“只是想到你以前经历过的事比我现在更痛苦，这都不算什么。”

　　夭夭冷下脸，不再说话。钻出人群后就默不作声下来自己走路，陶盛站起来跟在他身后，他也不回头看一眼。快到家门口时，陶盛主动问:“还有什么需要我做的？”

　　“……没有。”夭夭脑子里过了一遍，只觉得现在让他做什么都是奖励，索性恶声恶气道，“你现在给我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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