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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疏七
山道蜿蜒,石头被磨得光滑,泛着青幽幽的光。道旁古木参天,枝叶交错,筛下细碎的光斑,落在阶上便成了跳动的金鳞。马车踢踢踏踏的声音在山中响起,转过一道山弯,远远望见一带粉墙,乌黑的瓦顶高低错落地伏在浓绿的山坳里,静默如画。
公子青在马车上眺望,他与重三一路过关斩将,才太平一会儿,他便忍不住多疑起来。只怕那山坳中,又是第六道、第七道难题,又将他们困上个十天半个月。
走近了,才见那粉墙已斑驳,露出内里黄褐的土坯。几枝晚开的花,不管不顾地探出墙头,粉白的花瓣被阳光穿透,风一过,便有几片打着旋儿,无声地落在公子青的衣裳上。
门楼并不巍峨,倒显出几分朴拙的谦逊。抬头,“琉璃书社”四个乌金大字悬在高高的门额上,墨色沉凝,笔力千钧。门洞幽深,望进去,只见一方青砖墁地的庭院,被四面回廊静静环抱着。
门洞外几个书生,坐在树下争辩,急得面红耳赤。一个年轻书生走出来,立即被他们拉住,要他评一评理。
年轻书生一身青布衣衫,领口一丝不苟地贴着清瘦的颈子。他安静地立在几步开外,眼神温润平和,并不参与其中,笑着说是来迎接客人的。
一群书生这才发现停在路边的马车,目光掠过公子青那张精致的脸时,也只是微微一怔,旋即目光落在了重三那张被鬼气缠绕、死灰一片的脸上。
几人的手已悄悄摸向武器,年轻书生伸手,制止他们。
重三走上前来,稽首行礼,声音清朗平和,却蕴含法力,清晰传遍山门内外,字字皆有回响:“不动峰灵清门弟子重三,今日冒昧登临琉璃书社,为拜谒贵社主人而来,冒昧烦请代为通传引见。”
书生还了一礼,笑道:“社长早已吩咐说今日将有贵客来访,原来是灵清门大长老,失敬失敬。大长老请随晚辈来。”
步入门洞,一股凉气挟着陈年的书墨味儿扑面而来。庭院中央,一株老桂树撑开巨大的伞盖,枝叶蓊郁,几乎荫蔽了半个天井。树皮皲裂如鳞,树干粗壮得需两人合抱。树根处青砖拱起,裂开缝隙,几茎细草倔强地探出头。院子四围是回廊,廊柱粗圆,漆色斑驳,露出底下深褐的木纹来。
几个穿蓝布长衫的年轻学生夹着书本,匆匆从廊下走过,布鞋踏在砖地上,发出轻而急促的响声。
穿过庭院,便是主殿。殿宇轩昂,飞檐挑起一角青天。巨大的木门敞开着,门槛被无数鞋履磨得中间凹陷下去,光亮可鉴。殿内空旷,唯有正前方供奉着至圣先师的牌位和画像,牌位前香火缭绕,更衬得殿宇深广。
从主殿侧门出来,长廊曲折,两侧壁间镶嵌着无数石碑,字迹或古朴苍劲,或飘逸灵动,或严谨方正。内容从龟甲卜辞,到煌煌巨著,再到诗词歌赋、天文算数、医理农桑。
长廊下有书社的弟子临摹碑文,或三三两两低声交谈,或独自倚着廊柱,捧着一卷泛黄的古籍。当公子青和重三走过时,那些目光便纷纷投了过来,带着敌意和戒备的目光落在了重三身上。重三仿佛不觉,并不理会。
出了长廊,地势渐高,攀上几级石阶,沿着一条碎石小径往深处走。溪声渐近,泠泠淙淙,如环佩相击。溪水不急,清可见底,在石隙间迂回转折。溪畔古木越发森然,虬枝盘曲,浓荫匝地。一座小小的石拱桥横跨溪上,桥头一块巨石,上刻“九思”二字,字迹圆润古朴。
几株巨大的古木在空中交织成一片深绿的穹顶,阳光只能费力地筛下些细碎的光斑,落在生满青苔的砖地上。几只不知名的鸟儿在枝叶深处鸣叫,声音清脆,更衬得这园子幽寂。
却听两个稚嫩的童声唱道:“杨柳儿活,抽陀螺;杨柳儿青,放空钟;杨柳儿死,踢毽子;杨柳发芽,打拔儿……”
循声看去,只见一对约莫六岁的童男童女面对面坐在树下的青石上,两双小手灵巧地翻动着红绳,那红绳在他们指间穿梭、缠绕、变换出各种精巧复杂的图案。
引路的书生向两个童子问好:“师兄、师姐,好久不见。”
青石上的两个孩子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那声称呼不过是拂过耳畔的微风。红绳在女孩指尖灵巧地一转,又变出一个新的花样。男孩微微歪着头,专注地看着,小嘴抿得紧紧的。
引路书生直起身,仿佛对这无声的回应习以为常。他转向公子青和重三,做了个“请”的手势,引着他们绕过青石,走向那扇虚掩着的、散发着陈旧松木气息的院门。
木门被轻轻推开。庭院不大,收拾得异常整洁。青砖铺地,缝隙里不见杂草。角落一丛翠竹,几竿修竹挺拔青翠,竹叶在风中沙沙作响。院中一张石桌,两张石凳,别无他物。正对着门的,是三间朴素无华的瓦舍,门窗紧闭。
引路书生走到正中的屋门前,并未叩门,只是微微提高了些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老师,灵清门大长老到。”
屋内静默了片刻。
木门向内拉开,一个身影出现在门后的阴影里。
他扶着门框,身形异常单薄清瘦,穿着一件月白长衫,宽大的袍袖空荡荡地垂着。脸色是一种久不见天日的、近乎透明的苍白,薄薄的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几缕未束好的墨色长发,散乱地垂在苍白的颊边,更添几分脆弱。
他的目光抬起,穿过庭院里微暖的阳光,落在公子青和重三身上。他的目光并不锐利,而是一种深沉的、仿佛穿透了漫长岁月烟尘的洞悉。
他微微一笑,问道:“原来灵清门大长老是这样,我曾听青侯说起你,确实是个好孩子。”
重三那双被鬼气萦绕得晦暗无光的眼眸,在听到“青侯”二字的瞬间,掀起了惊涛骇浪。他急忙问道:“阁下认得家师?”
“我与青侯,也是一段孽缘。进来坐吧。”他说完,便转身回了屋子。
书生为三人沏好茶,便退出去,在外等候吩咐。公子青打量眼前的白衣男子,以那书生对他的客气劲,显然就是这书社的主人了。他虽文雅,却透着一股子久病的孱弱,不知生来如此,还是有什么遭遇。
社主觉察被公子青的目光,笑着看过来,说:“失礼了,某还未请教公子大名。”
“薛止。”公子青没有半分犹豫,并未将紫菀所告知的名号托出。
“薛公子。既然与重三长老同行,难道薛公子也是灵清门弟子么?”社主好奇地问。
“非也,只是尘世一闲人罢了。”
社长笑了笑,转向重三说:“重三长老,俗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不妨开门见山地说吧。光临寒舍,所为何事呢?”
他既然这样说了,重三也不多客套,“晚生听说琉璃书社天上地下、古往今来的事无所不知,近来晚生偶遇一件闻所未闻的怪事,正为了解此事而来。”
他将天隙之事一一相告,那天隙如何厉害,如何可怕,如何诡异。却不解那天隙从何而来,有无规律可循,这世上是否还有其他天隙。
社主听他所言,手指轻敲桌面,在重三说完后,他别过脸去,思索片刻说:“关于此事,琉璃书社确有了解,只不过是否要告诉重三长老,还有待斟酌。”
重三道:“天隙所现之处,灾祸连连,生民多艰,按理说仙门不可能不察觉,可晚生这些年来从未耳闻。难道,有人刻意隐瞒天隙的存在?”
社主笑而不语。发现他只是不能说,但自己推断,他却是不阻拦的。重三继续猜测:“天隙的出现与仙门有关么?这世上是不是存在许多天隙?隐瞒天隙存在的人是不是仙门之人?是否与灵清门有关?晚生认得他么?他是不是,一直各处奔忙着补天?”
社主虽一个字不答,却是字字句句都默认了,便是重三心中所想的那样。
得到想要的答案,重三又是喜又是忧,喜的是那人还好好地活着,还精神饱满地满世界跑;忧的是,那天隙那么可怕,却要他一个人默默承受。
重三又说:“社长方才说,与家师是相识,晚辈想请问社长,家师当年也来过琉璃书社么,当年他是为何事而来?”
社长总算开口,微笑道:“当年青侯为两件事而来,第一件事是请琉璃书社帮他调查一件事。他是个擅长做生意的人,他允诺某,只要琉璃书社为他做事,他也会将某想要的东西悉数奉上。”
“第二件事是让某调查鬼婴之事,他说捡到一个奇怪的孩子,却不知如何教养,能让他健康平安长大。只不过某也不了解鬼婴儿事,只知他后来专门写了一部灵清心法教给弟子。这件事的后续,想必重三长老要比某清楚得多,某不再多言。”
重三静默,似乎想起一些旧事。
公子青见他确实事事皆知,有些跃跃欲试。社长突然向他看去,笑道:“薛公子也有问题么?”
公子青问:“我想知道哪里有麒麟草。”
“麒麟草么……薛公子想要找的东西,在灵谷,只不过在百年以前,那里便再也进不去了。”
“那我岂不是永远也得不到了?”公子青有些头疼。
“也未必。”社长靠着椅背,点了一下重三,说:“传说灵清祖师青侯谢尘出身灵谷,若能找到他,请他帮忙,说不定还有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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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柳儿活,抽陀螺;杨柳儿青,放空钟;杨柳儿死,踢毽子;杨柳发芽,打拔儿。——《明代小儿戏具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