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你不知

　　2027年，五月的细雨如织，连绵山脉被泼洒成湿润的深绿。

　　雨刮器吱呀吱呀着，眼前的双车道大路一弯接一弯。

　　“回家该给这个雨刮上点油了。”古志华手搭在方向盘上，笑道。

　　坐在副驾驶位的古羽“嗯”了一声。

　　“你得空也去把驾照学了，趁着还在上学，时间多、上手也快！以后爸爸这辆车就送给你开！”

　　古志华虽然这么说，但任凭谁都看得出来，他宝贝这车宝贝得不得了。

　　去年福安村的大路一通，古志华就紧赶慢赶着去考了驾照，又买了辆二手小轿车。

　　吴阿娟的短信里提过，村长每天有事没事都要开出门溜达一圈，窗户全都摇下来，就是要让别人看清车里坐得是谁。

　　按说太过招风的人，容易惹人妒恨，但古志华任村长多年，任劳任怨、朴实节俭的形象早已深入人心。

　　如今有了车，更是今天免费拉村里大爷大妈去邻村走亲戚、后天去县里拉一批新鲜果蔬回来原价兜售，倒是口碑更好了。

　　古羽以前没有生出这份观察的心思，如今才发觉，古志华实在是一个太聪明的人，且非常善于利用这份聪明。

　　古志华一路的唠叨就没停，又说：“你啊，也别总是回来的这么勤了，清明才回、五一又回，这眼看暑假也快到了……你这个暑假要不就在学校待着！如今研究生考上了，也是时候找点兼职，熟悉熟悉社会，为找工作做准备嘛！”

　　“可是暑假学校寝室停空调，太闷热了。”

　　“那就吹电扇嘛，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还根本没空调这玩意呢，你一个男孩子，得学会吃苦！不能太恋家！”

　　古羽看着窗外飞速掠后的草木：“外面总是住不惯。”

　　这么一说，为人父母的哪能不心软，古志华虽然嘴上继续念着“多大人了，还这样长不大，以后可怎么办哟”，但脸上笑意明显更深了。

　　通了车后，山与山之间的距离像是瞬间拉近似的，不过几个小时的工夫，就轻轻松松从县城到了家。

　　“隔壁的孙姨听说你今天回，非要张罗顿饭，我都说不用麻烦不用麻烦，但实在是盛情难却啊。”

　　如古志华所说，他车刚开进家方向的那条路，孙姨那边听到动静，便出来了。

　　车一停，她就赶紧来拉副驾驶那一侧的门。

　　“羽羽啊，一路回来辛苦了，快、快进来，饭菜正好上桌！”

　　古志华笑：“现在都是高铁咯，到了县里还有我车接车送的，能辛苦到哪去。”

　　三人进院子，壮壮也刚放学，抱着本习题册在桌边看。

　　古志华和孙姨寒暄着，左不过是一边夸壮壮又长高了、学习很用功，另一边则谦虚说孩子不成器、比不上羽羽当年半分。

　　这样的话古羽听得都腻了，他们却像是永远说不腻。

　　话语间，一个高高的身影端着一大碗汤从厨房出来。

　　“齐活儿了，来来来，坐。”是吴阿娟，一边分发着筷子，又将壮壮手里的习题册接过来，看了几眼，“不错啊，之前错了五题、这次两题，有进步！”

　　孙姨眉头一皱：“啊，怎么还错了两题啊？”

　　吴阿娟笑：“没事孙姐，这是最难的两道题，等吃完我再给他讲讲，壮壮这么聪明，下次肯定全对！”

　　孙姨听了这话，才又展露笑颜，她亲昵地拍着吴阿娟的手：“这两年要不是你帮我辅导壮壮的功课，我可真是要抓瞎了！现在高中生课本复杂的咧，我瞅着跟天书似的……也是菩萨保佑，咱们村除了古羽，还有娟儿算大半个高材生！”

　　毕竟这样的山坳坳里，能坚持读完高中的孩子本就不多，其中更有些人只是为了混个毕业文凭而已，真正奔着高考去的，也就那么几个，吴阿娟算一个。

　　一顿饭吃得其乐融融。

　　饭后，吴阿娟手脚麻利地收拾完碗筷，又去辅导壮壮的功课，古志华则问向古羽：“我下午还有点工作上的事要处理，你先回家休息会儿？”

　　“你忙去吧，不用管我，我等下可能去看看妈妈。”

　　古志华想了想，倒也顺路：“那就一起吧，我也有好久没去给你妈扫墓了。”

　　“好。”古羽起身，“那孙姨，我们先走了。”

　　又顺势向壮壮卧室内说了声：“壮壮、阿娟姐，走了啊。”

　　吴阿娟抬头看了他一眼，也道了再见。

　　虽然已经进了五月，但山里还算是凉快，风徐徐吹着，出村的一路上，要路过不少人家，每户都有人和古志华打招呼，他也乐在其中地回应着。

　　这任谁看了，不是和谐融洽的街坊关系？不是淳朴良善的民风环境？

　　哪怕是此刻的古羽，也会偶尔有些恍惚。

　　古志华一路上问了好些平时在学校里的琐事，古羽耐着性子一一答了，直到来到坟前。

　　“妈，我跟爸来看你了。”古羽将出门时孙姨塞给他的苹果放在了妈妈的坟头，又将周围的杂草都拔了。

　　古志华站在一旁，满脸欣慰：“你妈要是还活着，不晓得有多高兴呢，我们家出了个硕士生咧！”

　　“可惜她走得太早了。”古羽轻声说。

　　古志华长叹一声，伸手搭上了儿子的肩膀。

　　曾经那个整日跟在自己屁股后面的小萝卜头，一转眼都比他高了。

　　“羽羽啊，你能看开以前的那些事，爸爸真的很开心，其实这几年，没跟你说，爸爸私下给各种公益机构捐了不少钱，也是希望能尽量弥补一些当年的过错。不过话说回来，为人父母的，为了孩子什么都肯做，如果重来一回，只要能让你考上好大学，爸爸说不定也还是会走那条老路的……”

　　“爸爸年纪也大了，没什么追求和心愿了，只希望你以后能靠自己的能力养活自己，过得幸福，这样等我下去见你妈妈时，也对得起她的托付了。”

　　这话里有真情实意、也有刻意为之，就是专门说给自己听的，古羽心知肚明。

　　在除夕夜那次不告而别的返校之后，这几年间，古羽和古志华的关系一直处于略显诡异的和谐中。

　　但有时候古羽会感觉到，其实古志华也在假装。

　　他曾经讲过加倍缴纳罚款、自首之类的话，如今已经只字不提。

　　反而常常如同此刻一般，说些旁敲侧击的话，反复试探古羽的态度。

　　甚至从吴阿娟那边搜集到的情况来看，在赵莹和赵老头相继死亡之后，古志华和老僧人私下也已经开始收缩生意，逐渐有几分金盆洗手的意思。

　　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特别是老僧人，若真弃了庙、往深山一跑，再想找人就难了。

　　“别再提过去的那些事了，我也……不想再想了。”古羽语调里故意带了回避的意味，仿佛真的因为顾念亲情，而甘愿做一只缩头乌龟。

　　“好好好，是爸爸的错，不说了、不说了。”果然，古志华眉眼一松，“咱们往前看！等你以后毕业、工作稳定了，爸爸还指望你接我去城里享福呢。”

　　古羽闷声点了点头，又看了眼时间，“你下午有事，不如先去忙吧，我还想再陪妈妈说会儿话。”

　　“行，我也好早去早了，晚上回来给你炖鸡汤！”古志华顺着坡下了两步，想起什么，回头，“钥匙带了吗？”

　　古羽拍拍口袋：“带了。”

　　他看着古志华顺道往下走，直到消失在树丛尽头，表情才倏而冷了下来。

　　转过身，对着母亲的墓碑，轻声道：“妈妈，如果你真的在天有灵的话，保佑我事成。”

　　说完，然后脚步一转，往山的另一侧而去。

　　路过赵莹的墓，看到墓旁放着一朵刚摘的小野菊，古羽心下了然，将兜里另一个苹果放上前去，而后起身，加快了步伐。

　　果然，在阿雾坟前，看到了吴阿娟的身影。

　　“每次回村都要给他们上坟，就不怕村长起疑心？”吴阿娟手里还拿着两朵野菊，分了古羽一朵。

　　古羽蹲下身来，仔仔细细将野菊摆正在那木头墓碑前。

　　“在他心里，我原谅他，并不是不介意了，而是因为善良、心软，跨不过亲情那道坎。”古羽站起身来，“如此重情重义的我，不忍心告发他，也不会忘记给赵莹姐和阿雾上坟，这样才算是表里如一，不是吗？”

　　曾经耿直纯良的少年，终究也不得不学会了算计人心。

　　“你这些年……真的变了不少。”吴阿娟很是感慨。

　　这变化没有好坏之分，只是充满了不得不为的无奈。

　　古羽本人倒是想得开，只是淡淡一笑：“人活在世上，经历了事情，就总是会变的。”

　　原本就徐徐的风经过树干遮挡，吹到此处已是很细微，头顶的叶片颤着，将阳光筛成满地游动的银鱼。

　　而古羽的眼却只是藏进了阴影里：“对了，那些东西都齐全了吗？”

　　“嗯，包括老僧人藏钱的石室，我也已经去探查过了。”吴阿娟顿了顿，“只是……村长这些年来所有的现金收入，还是去向不明。”

　　古羽这几年间，无数次找机会将家里、村委的房间全都翻了个遍，包括偷偷检查古志华的手机。

　　但古志华名下的银行卡、存折的数量与存储金额都很正常，甚至买那辆二手车的钱，都是从工资里出的，能一一对上号。

　　就算他们这些年来，都是以现金交易的，但这么多钱，总要有个去处，哪怕是洗了，也不会毫无痕迹。

　　但如今却真像是凭空消失一般。

　　古羽也曾怀疑过，是不是古志华早年间背着自己以他的名义办过储蓄户，还因此专门去查过征信，也拿着身份证去各大银行查过，但都没有结果。

　　“我再想想吧。”古羽说，“其实以目前我们掌握的证据来看，已经足够将事情翻出水面了。”

　　吴阿娟点头：“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下个月月底之前，具体要看舆论发酵的情况，我会随时和你同步。”

　　古羽话音落了半晌，忽然肩头一沉。

　　是吴阿娟拥抱了他。

　　她的个子比古羽矮不了多少，让这个拥抱非常有力、简短，像母亲、或是长姐，带着鼓舞意味。

　　古羽抬手回抱了她一下。

　　宛如两个即将踏上战场的战士。

　　吴阿娟松开手，认真道：“谢谢你。”

　　千言万语化作这三个字。

　　只因彼此都心知肚明，不必赘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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