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loating Star【浮星】

　　“好耶！终于是我赢啦！”
　　荫荫的声音仿佛永远欢快跳脱。几乎每次，应许星刚走到门口，还没来得及推门，就能轻而易举地认出那从门缝里飘出来的、属于她的声音。

　　今天也是如此。
　　他拎着手里打包好的两份皮蛋瘦肉粥，站在门旁边思索半晌，还是抬起手，礼貌地敲了敲门。

　　屋内静默几秒。随即，门应声而开——
　　“应哥哥，你回来啦！”

　　荫荫今天扎了利落的单马尾，扎了漂亮的大红色蝴蝶结，正仰着头看他。蓝白色的病号服有些宽大，松松地挂在她的身上，显得她整个人都乖巧。

　　“今天我也有好好听护士姐姐的话！而且，我又进步啦，”她捏起手里的一颗白棋子，兴致勃勃地道，“我赢了方阿姨哦！”
　　“是啊，”方念笑着看过来，“今天我没有让着荫荫哦。”

　　“……”应许星低下头，有些吃力却又真诚地夸奖，“很厉害。”

　　他不是玩围棋和五子棋的这块料，但方念是。在应许星的印象里，好像还没有能打得过自家妈妈的人——这看着只有三四年级的小女孩，还是第一个。

　　小孩子好哄，再被这么漂亮的哥哥一夸，自然就不可避免地骄傲起来了：“那当然！我一直都很厉害呀！”

　　“好吧，”应许星好脾气地道，“那，厉害的小朋友，先吃早饭吧？”
　　“好噢好噢！吃香喷喷的皮蛋瘦肉粥啦！”

　　每个待在医院的时间段都显得异常无聊，但也好打发。荫荫没有治疗的日子里，应许星就会搬张小桌子，然后和她凑在一起趴在桌子上涂秘密花园。

　　很普通的涂鸦本，除了打发时间没有任何的用处。但荫荫老缠着他，所以，应许星也不好拒绝。
　　——只不过，今天稍微有点不太一样。

　　就在他和荫荫商量着这朵花涂什么颜色比较好看的时候，昨天才见到的护士小姐，正巧推门进来查看荫荫和方念的状况。

　　“方女士恢复得不错，和我们的预期差不多，”护士小姐笑着，朝向了满脸紧张的应许星，“嗯，大概还有两天就能出院啦。出院之后，也要记得好好休息哦。”

　　应许星忙点头，又手忙脚乱地站起来，不知所措地朝着护士小姐鞠了躬：“那个……谢谢您和大夫。”

　　“什么呀，都小事，”护士小姐走到他的旁边，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呀，这两天和荫荫处得很好嘛。本来还想着你一个男孩子，会不会和小女孩处得不愉快呢……”

　　荫荫立刻抬头接话：“没有呢！应哥哥对我特别特别好！”

　　短短两句来自女孩子夸奖的话，却立刻让应许星红了耳根。他抿着嘴直起身来，说话都支吾了：“……过奖了。”

　　好在，护士小姐也没再为难他什么。她笑了笑，又走过去，查看荫荫的情况了。

　　“小家伙，今天状态很好哦，”一轮检查下来也没出什么问题，护士小姐很明显地心情愉快，“听说你今天早上还赢了方阿姨呀？这么了不起！”

　　“对呀对呀！”一听对方这么夸，荫荫自然忍不住骄傲起来，“今天是比昨天更厉害的荫荫！所以我才能赢方阿姨呀！”

　　“这么厉害呀！那……看在荫荫这么乖的份儿上，我再给荫荫一个奖励好不好？”

　　“什么呀什么呀！”
　　护士小姐笑了笑，语调微微一转：“只要荫荫今天按时吃午饭，下午护士姐姐就让应哥哥和你一起下楼玩，好不好？”

　　应许星微微一怔，下意识地看向了放在荫荫床头的那块牌子。
　　先天性心脏病。

　　其实他知道，对于心脏病的患者而言，出门是挺危险的——特别是先天性心脏病。只要有过多的情绪波动，心脏病就会发作，酿成的后果不可挽回。

　　但毕竟自己不是专业的——
　　既然护士小姐这么说，那么肯定就证明，她们有很充足的准备。

　　果然，下一秒，护士小姐就温和地朝他看了过来：“许星，你放心，我们这边有专门的工作人员看护，你只需要陪荫荫玩得开心就可以了。当然，你自己也要开心哦。”

　　应许星看着她的脸，随即，犹豫着点了点头。

　　“好耶！应哥哥陪我玩！”

　　护士小姐这么一提，荫荫彻底坐不住了。她从床上跳起来，一言不合地就拉住应许星的手，说是要去食堂吃饭。

　　十一点……
　　好早！

　　可尽管如此，应许星却不舍得扫她的兴。他就任由小女孩抓着自己的手，嘻嘻哈哈地把自己扯到食堂去了。

　　吃饭早，不用排队，菜也齐全，加上荫荫的迫不及待，应许星只得被迫加快了吃饭的速度。于是，只用了十分钟，他们就站在了阳光下。

　　今日晴，天气和温度都不错。也难怪护士小姐同意他们今天出来——原来，是因为今天的好天气。

　　“太好啦！我好——久没有出来玩啦！这一次出来玩，天气居然这么好！上一次还是雨天呢，穿着雨衣闷闷的，一点都不好玩！”

　　荫荫说着，直接蹦跳两下，跑到了离他们最近的靠背长凳坐下了。
　　她还不忘招呼应许星：“哥哥，你也坐哦！”

　　相处了那么几天，应许星却还是拿她没办法。他思索半天，却只能无奈地吐出三个字：“别乱跑。”

　　“好啦，我知道哦，”荫荫还是一副心情很好的样子，“我只在这里坐着啦！”

　　今天人还挺多，不少老年人搬了音箱，放在草坪上，穿着蓝白病号服打太极。荫荫居然对这种东西格外感兴趣，她就这么坐在应许星的旁边，没看多久就入了迷，眼睛瞪得大大的，像是在思考。

　　“我之前每次出来玩，都能看到这个老爷爷在打太极耶，”荫荫托腮看着阳光下那名慈祥的老爷爷，碎碎念道，“我妈妈也喜欢在这里放音乐。但是，我妈妈会跳舞哦。”

　　应许星偏过头看着她：“你之前……一直都坐在这里吗？”

　　“对呀，我妈妈还说，这里是我的专属位置呢，”一提到妈妈，荫荫就笑得越发愉悦起来，“唔，不过，妈妈还没跟我一起出来玩过呢——我能出来的时间太少啦。再说，妈妈说我要保重身体，不能老是往外跑。”

　　应许星了然地点了下头。随即，他们之间又再度沉默下来。

　　“嗯……”他纠结了一会，终于找到了点儿话说，“那，荫荫的爸爸会带荫荫出来玩吗？”
　　在医院的小孩，一般最需要陪伴。应许星想，有个这么爱她的妈妈，那么她的爸爸肯定也不差。

　　荫荫这次的回答也没有犹豫。可她的答案，却在应许星的意料之外。
　　她说：“我爸爸不在啦。”

　　声音很轻，仍然清脆透亮，就像是在和应许星说“我们一起画画吧”一样自然。

　　应许星一怔。
　　猛然间，他想起了几天前，在公交车站失控的自己。

　　顾默问他：“那叔叔呢？”
　　“我爸去世了。”
　　“我爸爸不在啦。”

　　两句话，一瞬间，跨越空间重叠。
　　应许星艰难地动了动嘴唇，想说些什么，可是嘴巴张开，又合上，最后只憋出来两个字：“抱歉。”

　　“没关系呀，”荫荫回过头来，笑得很温暖，“嗯，其实这件事，说起来我也不会有什么波澜啦。”

　　“虽然爸爸不在了，我确实难过……但是妈妈曾经也告诉我，爸爸走的那一瞬间，其实是很幸福的。所以，我们不应该哭。”

　　“我没见过爸爸。但是，妈妈和我说……”荫荫低声道，“他是很厉害的鼓手。”

　　应许星就这样靠在椅背上，静静地听着她讲话。

　　“爸爸出事的时候，我只有一岁多。那时候，妈妈因为要照顾我，没能去爸爸工作的地方。也因此……他们错过了最后一面。”
　　她说着，语调异常平静：“我爸爸，是被突然掉下来的吊灯砸死的。”

　　“电线短路，场馆失火……那天，台上一共有一百零六位和我爸爸一样，抱着远大心愿的伟大音乐家。”

　　荫荫没再看应许星。自然的，她也没看到应许星一瞬间怔愣的表情，以及他不可思议的目光和微微颤抖的手。

　　“那天，有一百零七个家庭变得不完整了。”

　　孩童的声音稚嫩，话语也显得很稚拙。可就是这语调平静、言语稚拙的一番话，却让应许星止不住地心脏乱跳。

　　“哥哥，我有时候真的觉得，世界上好像还有很多问题没有结果，”荫荫说着，仰着头看向了太阳，“为什么人会生老病死？为什么人有喜欢的人？为什么生老病死，总能让那些相爱的人阴阳两隔？”

　　“妈妈明明说，她很喜欢爸爸，她很爱爸爸，”她喃喃着，“可是，爱为什么不能是万能的呢？”

　　——因为爱神打不过死神。
　　应许星闭着眼，任温暖的阳光落在自己的眼皮上，照得眼前一片暖暖的橙色。

　　可他的手却是凉的。
　　很凉很凉。

　　“应哥哥，”许久后，荫荫道，“我不想死。”
　　应许星蹙眉。他张开眼，别过去看着小女孩的脸，难得地严肃：“荫荫，你别乱讲。”

　　荫荫却只是看着他。
　　那一瞬，他在这个小女孩的眼睛里看到了很多的东西。
　　希望，遗憾，后悔，期待。

　　良久，荫荫又笑起来，摇了摇头：“就算是这样……我也得一直住在医院里啦。然后，天天和护士姐姐下五子棋，涂秘密花园。”

　　“其实在医院挺无聊的，但是，我知道妈妈是在保护我。所以，我绝对、绝对不要，抛下妈妈就这样走掉。”
　　“她只有我啦。”

　　那么一刹那，应许星忽然觉得，面前这个小女孩，真的好像好像他自己。
　　无论哪个方面。

　　“应哥哥，你和我不一样。你是健康的人，你的未来是光明的、一眼望不到头的。”

　　她轻声道：“以后，你可以，代替我去看看爸爸吗？”
　　“就在最南边的那座山上。妈妈说，那是离天空最近的位置。”

　　应许星也听过类似的童话。
　　在离天空最近的地方，人的灵魂就会飞升，变成神，变成天使，再度降临人间，爱他所爱的人。
　　是个浪漫的地方。

　　太阳渐渐西斜，阳光从背面照过来，让荫荫整个人逆着光。她的眼睛还是那样水灵，一眨一眨的，含着薄薄的一层泪液，让人看了总不自觉地感到心疼。

　　应许星就这样看着她。半分钟后，他不受控制地张开手臂，将她轻轻拥进了怀里。

　　他说：“好，我会的。”
　　我会的。
　　我会去看看他的。

　　——因为我们都是在那一天，被一场灾难破坏了美好家庭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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