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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日记
【老张日记·9月20日】
消毒水的气味混着血腥气,在ICU的走廊里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我蹲在消防通道的台阶上抽烟,火星子明明灭灭,像极了王云床头那台心电监护仪上跳动的光点。烟灰落进脚边的外卖盒里,那碗给王云买的皮蛋瘦肉粥已经凉透了,浮着一层凝固的油花。
凌晨三点十七分,王云又疼醒了。我隔着玻璃看他蜷成虾米,右手死死抠着床沿,指节白得像要戳破皮肉。贺承宇那傻子自己还挂着硝酸甘油的吊瓶,硬是翻下床去搂他,结果两人一起摔在地上。我冲进去的时候,王云正捂着右腿打颤,石膏裂开的缝隙里渗出的不是血,是灰白色的骨屑。
“你他妈不要命了?!”我揪着贺承宇的衣领把他拎起来,他后背的电极片扯掉三片,连着导线的胶布在空气里晃悠。这孙子嘴唇紫得发黑,还冲我笑:“得接住他啊……就像那年他接住跳楼的你。”
操。
我把他们一个一个抱回床上,王云的病号服被冷汗浸得能拧出水。他牙齿咬得咯咯响,指甲在我小臂上抠出月牙形的血印子。贺承宇抖着手往他舌下塞止痛片,结果药片掉进领口,顺着王云嶙峋的锁骨滑下去。我他妈这辈子没见过那么滑稽又心碎的场景——两个浑身插管的人,在凌晨的病房里摸索着找一粒救命的药。
天亮前第七次换药,护士掀开王云后背的衣服。放疗灼伤的皮肤像被泼了硫酸,新长出的肉芽组织在纱布下渗着黄水。贺承宇突然吐了,胃液混着血丝溅在拖鞋上。我拿湿巾给他擦嘴,摸到他下巴上挂着的水珠,分不清是汗还是泪。
下午推他们去做骨扫描,金属轮椅碾过地砖的声响让我想起那年冬天,我们仨在青石镇偷了辆三轮车狂奔逃票。当时王云坐车斗里抱着贺承宇刻的玉兰摆件,笑得牙龈都露出来了。现在他瘫在轮椅上,右腿裹着石膏像根发霉的柱子,碰一下都能听见里面骨头碎渣摩擦的动静。
贺承宇的透析做到一半,突然抽搐着要去够王云的手。血从透析管倒流进机器,警报声炸得人太阳穴生疼。我按着他青紫的手臂吼:“你他妈心脏不想要了?!”他眼珠子血红,喉咙里挤出的声音像砂纸磨铁皮:“他疼……他在咬嘴唇……”
深夜的楼顶风大得能把人掀翻。我攥着王云今天吐出来的止痛贴,上面还粘着带血的牙印。手机里循环播放去年生日拍的视频,王云把蛋糕抹在贺承宇的起搏器位置上,笑着说要给他装个甜味发动机。现在那个位置贴着渗血的纱布,像被陨石砸烂的月球表面。
“狗日的贼老天!”我踹翻生锈的氧气罐,铁皮滚过水泥地的声响像在嘲笑。口袋里掉出贺承宇偷偷塞给我的纸条,皱巴巴的纸上画着歪扭的玉兰,旁边写着:【张哥,要是我俩撑不住了,把骨灰掺进烟花,往青石镇方向放】。
烟头烧到指尖都没察觉,直到听见背后安全门“吱呀”一声。值班护士举着手电筒照过来,光柱里飘着几缕我咳出来的烟圈。“张先生,ICU不能抽烟……”她声音突然哽住,手电筒晃到我脸上,大概看见两道反光的水痕。
凌晨四点零八分,我蜷在楼顶水箱后面哭得像条被遗弃的野狗。远处高速公路的车灯连成银河,却照不亮这间堆满止痛泵和血袋的牢房。王云此刻应该又在用牙撕扯被角,贺承宇大概正数着透析液袋上的气泡假装数星星。
手机突然震了,是王云病房的呼叫铃。我抹了把脸往下冲,电梯镜子里映出个这么大个男人通红的眼眶——真他妈难看。
贺承宇的心脏今天罢工了三次。第一次在清晨五点,王云刚打完吗啡昏睡过去;第二次在午饭时,他非要给王云喂那碗凉透的粥;第三次在黄昏,夕阳把透析液染成血橙色的瞬间。
我攥着除颤器的手现在还在抖。那玩意贴着贺承宇单薄的胸膛跳起来时,他整个人像条离水的鱼在病床上弹跳。王云从隔壁床扑过来,腰椎的钢钉勾住输氧管,扯得监护仪噼里啪啦倒下一片。混乱中有人踩到我的脚,低头看见是贺承宇的拖鞋,鞋头还粘着昨天吐出来的药渣。
“电量200焦!”医生的吼声里,我看见贺承宇的瞳孔在放大。王云瘫在地上伸手够他的指尖,打着钢板的胳膊抖得像风中的枯枝。当心电图重新拉出波浪线时,我后背的衣服已经能拧出水——这他妈比当年在拆迁队跟人对砍还刺激。
午后飘起细雨,贺承宇的透析机又堵了。护士拆开他胳膊上的瘘管冲洗,血水顺着塑料管流进废液袋。王云突然开始干呕,吐出来的却是绿色的胆汁。我左手举着呕吐袋,右手按着贺承宇乱动的腿,恍惚觉得自己在演什么荒诞派话剧。
他们并排躺着的模样像两具被玩坏的木偶。贺承宇的锁骨能盛下一汪雨水,王云的膝盖肿得比篮球还大。我把从便利店偷来的星空糖塞进他们交握的掌心,糖纸在无影灯下闪得刺眼——这玩意比止疼药好使,至少能骗舌头尝点甜味。
傍晚换药时发现王云在褥疮。护士掀开他尾椎处的纱布,腐肉的味道让我想起菜市场卖不出去的烂鱼。贺承宇突然拔了输液针要翻身,回血顺着塑料管倒流了半米。“让我看看……”他嗓子哑得像砂纸,手指刚碰到王云的皮肤就开始抖。
我把他按回床上时摸到满手冷汗。这小子心率飙到130,眼睛还死盯着隔壁床。王云侧过脸冲他笑,嘴角的溃疡裂开渗出血丝:“不疼,真……咳咳……像蚂蚁咬……”话没说完就被血沫呛住,染红了胸前的老张手绘皮卡丘——那还是我上个月画上去的。
雨越下越大。我蹲在安全通道里给贺承宇修眼镜,镜腿被急救时压弯了。金属框上刻着极细的冰岛坐标,是他们去年私奔未遂时留下的。楼上突然传来仪器警报声,我甩开螺丝刀往病房冲,拖鞋在积水里打滑,膝盖磕在台阶上都没知觉。
王云在抽搐,止痛泵的导管被他扯断了。贺承宇半个身子探出床外,手臂上的透析针头回血染红了半截袖子。我一手按着一个,让护士们给他们俩打镇定剂。
突然想起小时候在老家杀年猪,那些畜生被按在案板上时也是这样拼死挣扎。拼命的挣扎与这命运争得高下。
后半夜我偷了瓶医用酒精上顶楼。雨丝斜着扎在脸上,远处CBD的霓虹灯在泪眼里糊成色块。手机相册自动播放去年今日的视频:王云在放疗室给我跳极乐净土,贺承宇举着葡萄糖袋子当荧光棒。现在那间屋子躺着个形销骨立的人,连翻个身都要靠机器辅助。
“凭什么?!”我抡起酒瓶砸向水箱,玻璃碴在月光下溅成银河碎片。掌心被割破的血滴进排水沟,转眼就被雨水冲淡。要是疼痛能转移,我宁愿被碎玻璃扎成筛子,换他们一夜安睡。
消防门突然被推开,值班医生举着伞愣在原地。我抹了把脸想扯谎,喉咙却像塞了团沾血的棉花。他默默递来包未拆封的纱布,白大褂上沾着点蓝莓渍——是贺承宇晚上吐的果酱。
回到病房时,那俩傻子又握着手睡着了。王云的呼吸像漏气的风箱,贺承宇的嘴唇还泛着紫。我把他们的被角掖好,突然发现贺承宇在床头刻了行小字:【老张,下辈子换我俩照顾你】。
晨光刺破云层时,我跪在楼顶给所有认识的神仙磕头。额头撞在水泥地上咚咚响,却压不住心底的嘶吼:把他们的疼分我一半行不行?让老子替他们咳血替他们抽搐,换他们能牵着手走到玉兰花开的那天……
我头磕的鲜血淋漓,我想用我的命换他俩一世安宁。
烟灰缸里堆满捏扁的啤酒罐,每个罐身上都用马克笔画着笑脸。那是王云化疗吐得最凶时发明的游戏——每吐一次就画个笑脸,说要把痛苦变成卡通图案。现在这些笑脸在晨光里咧着嘴,像在嘲笑我的无能为力。
手机突然震动,天气预报显示下周降温。我盯着窗外开始落叶的梧桐树,突然很想回到那个夏天——我们三个傻子蹲在马路牙子上分吃冰棍,王云的虎牙上粘着奶油,贺承宇的白衬衫被汗水浸透,而我鞋底还沾着拆迁工地的红土。
那时候的疼,不过是拳头砸在沙包上的闷响。
靠,凭什么就是他俩受苦?凭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不能是我用我的命换两个真心相爱的人?一世安宁不好吗?为什么非要这样?为什么?
【老张日记·9月21日】破碎的星轨
窗外的月光把医疗器械照得像刑具。我蹲在ICU走廊尽头的垃圾桶旁,手里攥着刚从王云腿上掉下来的骨屑。那些灰白色的碎片在指缝里硌得生疼,像他去年生日时我送的星空糖碎渣,只不过现在尝起来全是血腥味。
凌晨三点十七分,贺承宇又他妈室颤了。心电监护仪炸响的瞬间,王云正在用没打留置针的那只手抠自己腰椎的钢钉。我冲进去时看见他指甲缝里全是锈——那根钉子是半年前打的,当时他还能笑着跟我说要在骨头里养玉兰花。
“按住他!”护士把除颤器塞我怀里。王云突然像条离水的鱼弹起来,骨裂的右腿撞翻了输液架。贺承宇的电极片在混乱中被扯掉两个,胸口那朵我画的玉兰被冷汗泡成了鬼脸。我他妈这辈子第一次知道,原来人疼到极致时发出的声音像生锈的齿轮在碾碎玻璃。
王云的骨痛发作到第七轮时,我开始往他静脉里推双倍剂量的吗啡。这崽子蜷成个虾米,后腰支具的金属扣生生把病号服磨出个洞。贺承宇挂着氧气罩还要伸手去够他,结果把自己心电图的波形抓成癫痫发作的折线。我蹲在墙角修被王云踹变形的轮椅,听见贺承宇用气音说:“把我心脏挖出来……换给他。”
上午十点,他们短暂清醒的间隙,我偷渡进来冰岛带回的干花。王云的手抖得握不住杯子,贺承宇就含着一口水去喂他。水从两人嘴角漏下来,在镇痛泵的导管上汇成小溪。我他妈突然想起三年前在青石镇,这俩傻逼也是这样分一瓶矿泉水,那时候贺承宇还能背着崴脚的王云爬三公里山路。
下午换药时,王云腰椎的钢钉周围开始渗组织液。护士掀开纱布的瞬间,我闻到了腐烂的玉兰味——和他妈当年我奶奶临终前的褥疮一个味道。贺承宇突然开始剧烈咳嗽,血沫子溅在氧气罩内壁,像极了冰岛火山口那些该死的星空糖融化时的样子。
晚上八点,我躲在消防通道抽烟。指尖的尼古丁根本压不住消毒水味,脑子里全是白天王云疼到失禁时,贺承宇用打着留置针的手给他换尿布的画面。那傻逼自己的心脏随时可能停摆,还在哼跑调的《小星星》。我踹翻了三个灭火器,最后蹲在满是烟头的角落,把手机里存的健康时的照片一张张删掉——去他妈的美好回忆,现在全是插在心口的碎玻璃。
凌晨一点,我摸到楼顶。夜空干净得让人恶心,连颗像样的星星都没有。风把王云的惨叫和贺承宇的监护仪警报声卷上来,混着远处KTV的鬼哭狼嚎。我对着空气挥拳,打到指骨出血也没停下。最后瘫在冷却塔旁边时,突然发现掌心还粘着早上捡的骨屑。那些碎片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像极了当年我们三个在青石镇埋的时光胶囊。现在胶囊里的愿望全变成了诅咒,而我连改写结局的资格都没有。
上帝要是真存在,我他妈现在就拆了这破医院的十字架捅进他心窝。凭什么让两个连清晨阳光都不敢期待的人,还要在黑暗里紧紧相拥?他们的爱比老子看过的任何一部狗血剧都纯粹,可命运给的剧本比午夜档的cult片还血腥。我对着虚空比中指,直到东方泛起鱼肚白。楼下又响起急救车的鸣笛,不知道这次要带走谁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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