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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靖北军冢的寒风,似乎也追着马蹄声,一路刮到了盛京太庙的朱红高墙下。雪粒子终于落了下来,开始是疏疏落落的几点,砸在太庙前冰冷的金砖广场上,转瞬即化。天色阴沉得如同泼墨,铅灰色的云层沉沉压着琉璃瓦的重檐庑顶,压着殿前蟠龙石柱昂首向天的威严。空气肃穆得令人窒息,唯有风声穿过殿宇间巨大的斗拱,发出呜咽般的低鸣。
顾凛之独立于广场中央。依旧是那身沉凝的玄色常服,肩头落了一层薄薄的雪粉。脸颊上那道伤痕在晦暗天光下愈发清晰,如同冰封的刻痕。他未乘马,徒步而来。手中托着一个紫檀木托盘。托盘之上,覆盖着一方素白如雪的锦缎。锦缎下,隐约透出金属冰冷的棱角和轮廓。
他的身影在空旷巨大的广场上显得格外孤峭。前方,太庙那九开间的巨大殿门紧闭,如同沉默巨兽的口。两侧,按制肃立的太常寺礼官、宗正寺宗老、以及几位被特许观礼的重臣,皆身着庄重朝服,垂手恭立,屏息凝神。无数道目光如同实质,带着敬畏、复杂、探究,聚焦在他身上,聚焦在他手中那个素锦覆盖的托盘上。
雪,渐渐密了。细碎的雪粒打在脸上,带着刺骨的凉意。风吹动他玄色的袍袖,猎猎作响。
顾凛之抬步。步履沉稳,踏在落雪的金砖上,发出轻微而清晰的“沙沙”声。一步,一步,走向那紧闭的、象征着皇权宗法源头的太庙正门。
随着他的脚步,那巨大的、沉重的、包镶着九九八十一颗铜钉的朱漆殿门,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缓缓向内开启!发出沉重而悠长的“吱呀——嘎嘎——”声,如同古老巨兽苏醒的叹息。门内,光线昏暗,只有长明灯微弱的光芒,映照着森然排列的历代帝王神主牌位,香烟缭绕,肃穆庄严,带着一种穿越时空的沉重压力。
顾凛之的脚步在门槛前停下。他微微抬首,目光穿透殿内缭绕的香烟和昏暗的光线,平静地落在最中央、那供奉着大雍太祖高皇帝神位的巨大鎏金神龛上。深邃的眼眸中,没有敬畏,没有惶恐,只有一片古井无波的沉静。
他双手稳稳托起紫檀托盘,举过眉心。动作标准,如同最虔诚的信徒献上祭品。然后,他迈步,跨过了那道象征着凡俗与神圣界限的、冰冷光滑的门槛。
殿内,光线更加昏暗。空气仿佛凝固了,弥漫着陈年檀香和木头的气息。巨大的梁柱在微弱的光线下投下浓重的阴影。唯有长明灯豆大的火苗,在神主牌位前无声跳跃。
一位身着玄端祭服、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的老宗正,如同从阴影中浮现的幽灵,无声地出现在顾凛之身侧。他是宗正寺的掌印宗老,德高望重,代表着皇室血脉最古老的威严。老宗正浑浊的目光扫过顾凛之手中托盘,又落在他沉静的脸上,眼神复杂,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和了然。
没有言语。老宗正微微侧身,引着顾凛之走向大殿最深处,太祖神龛之下的一方紫檀供案。供案之上,空无一物,仿佛早已虚位以待。
顾凛之在供案前站定。他缓缓俯身,将手中的紫檀托盘,极其平稳、极其郑重地置于供案中央。动作轻柔,如同安放一件易碎的稀世珍宝。然后,他伸出手,指尖拈起覆盖其上的那方素白锦缎,轻轻揭开。
托盘上,赫然是那枚边缘磕损了一角、布满龙鳞玄纹的玄铁令!冰冷的金属在昏暗的光线下,流转着幽沉内敛的光泽。那个铁画银钩、力透牌背的“顾”字,在太祖神龛的阴影下,显得格外刺目,又带着一种孤绝的悲怆。
令牌之下,压着一封未曾封口的素白信笺。
顾凛之直起身,目光最后一次落在那枚残缺的玄铁令上。指尖无意识地拂过令牌边缘那处被青石磕出的、锐利新鲜的断口。冰冷的触感直抵心底。
他不再停留,转身。玄色的身影融入殿内浓重的阴影,无声地穿过肃立的宗老和礼官,走向那洞开的、透进外面雪光与寒气的巨大殿门。
老宗正默默看着顾凛之离去的背影消失在门口的光亮中,又缓缓转头,看向供案上那枚残缺的玄铁令和那封素笺。他伸出枯瘦的手指,拈起那封素笺,展开。
信笺上,只有寥寥数语,字迹铁画银钩,力透纸背:
“权柄归宗庙,血债已偿清。孤臣顾凛之,乞骸骨,归林泉。幼帝仁厚,望诸公善辅之。”
没有落款。只有那枚磕损的玄铁令,如同一个沉默的句号,压在信笺之上。
老宗正握着信笺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浑浊的老眼中,掠过一丝深沉的叹息。他小心翼翼地将信笺重新叠好,放回玄铁令之下。然后,对着太祖的神龛,对着那枚象征着滔天权柄与无尽血债的残缺令牌,深深一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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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元宫,西暖阁。
炉火依旧温暖,却驱不散那股深入骨髓的寒意。年仅十岁的皇帝赵琰,身着略显宽大的明黄龙袍,局促不安地坐在宽大的龙椅上。小小的身体努力挺直,却依旧显得单薄而脆弱。他白皙的小脸紧绷着,清澈的大眼睛里充满了与年龄不符的紧张、茫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龙椅太高,他的脚尖甚至够不着地面,悬在空中,无意识地轻轻晃动着。
龙椅的扶手是冰冷的紫檀木,雕刻着繁复的云龙纹路。在右侧扶手内侧,靠近他小手摆放的地方,有几道极其细微、却深刻无比的指甲抓痕。那是先帝赵珩在最后癫狂撕扯龙袍时,无意识间用指甲狠狠抠抓留下的痕迹。赵琰小小的手指,正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几道刻痕,仿佛在触摸一段冰冷而恐怖的过往。
阶下,内阁三位须发皆白的老臣,身着朱紫蟒袍,手持象牙笏板,垂首肃立。他们是帝国最后的柱石,此刻脸上却都带着一种沉甸甸的疲惫和小心翼翼。殿内气氛凝重,落针可闻。
“……顾……顾相……”赵琰的声音带着孩童特有的稚嫩和紧张,细若蚊蚋,在空旷的大殿中几乎听不清,“他……他真的……走了吗?”
为首的内阁首辅张阁老须发皆白,闻言微微抬首,声音苍老而恭谨:“回陛下,顾相……已于今日午时,将玄铁令奉还太庙宗祠。并……上表乞骸骨。”他顿了顿,斟酌着词句,“顾相为国操劳,功勋卓著,如今江南初定,朝局渐安,顾相……想是身心俱疲,欲归隐林泉,颐养天年。”
“颐养……天年?”赵琰喃喃重复着,清澈的大眼睛里困惑更深。他无法将那个在传说中如同天神般威严、又如修罗般冷酷的身影,与“颐养天年”四个字联系起来。他小小的手指更加用力地抠着扶手上的抓痕,仿佛想从那冰冷的木头里汲取一丝勇气。“那……那朕……朕该怎么办?”
张阁老与另外两位阁老交换了一个复杂的眼神,随即深深躬身:“陛下乃真龙天子,承继大统,乃天命所归!臣等,及满朝文武,定当竭忠尽智,辅佐陛下,共保江山社稷!陛下只需垂拱而治,亲贤臣,远小人,勤修圣德,则天下归心,四海升平!”
一番冠冕堂皇的奏对,滴水不漏。却像一层薄薄的纱,隔开了龙椅上的幼童与这庞大帝国冰冷而复杂的现实。
赵琰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小手依旧紧紧抓着扶手。他环视着空旷肃穆的大殿,目光扫过阶下恭敬垂首的老臣,扫过殿角垂手肃立的太监宫娥,最后茫然地落在大殿深处那片昏暗的阴影里。这里太大了,太安静了,安静得让人心慌。他忽然想起那个玄色的身影。虽然总是冰冷沉默,让人害怕,但至少……他在的时候,这大殿似乎没有这么空旷,没有这么……冷。
一股巨大的无助和孤独感瞬间攫住了这个年幼的帝王。他猛地低下头,小小的肩膀微微耸动,强忍着不让眼眶里打转的泪水掉下来。他不敢哭,父皇说过,皇帝是不能哭的。
“陛下……”张阁老似乎察觉到了幼帝的异样,声音放得更缓,“顾相临行前,曾留下嘱托……”
赵琰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微弱的光亮:“顾相……说什么?”
张阁老从袖中取出一卷明黄绸缎的奏疏抄本——正是顾凛之那份关于江南漕运盐铁改制、设立都护府、推行“樟木符”的条陈。他恭敬地双手奉上:“顾相言道,江南乃国之命脉,盐铁漕运,牵一发而动全身。此乃他经略江南之心血,望陛下……与臣等,善用之,以安黎庶,固国本。”他没有提及那份言辞简洁、却重逾千钧的辞表,也没有提及太庙中那枚磕损的玄铁令。
内侍将抄本接过,呈到龙案上。赵琰伸出小手,有些笨拙地翻开那厚厚的奏疏。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迹,铁画银钩,力透纸背,每一个字都透着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力量。他看不懂那些复杂的漕运路线、盐引配额、樟木符制式,但他认得那字迹。和钉在承天门蟠龙柱上那枚令牌上的“顾”字,一模一样。
他看着那字迹,仿佛又看到了那个玄色的身影,站在血雨腥风的刑台上,目光平静地扫过匍匐的百官,声音如同寒铁摩擦,下达着一条条足以改变帝国东南命脉的敕令。
小小的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奏疏上冰冷的字痕。那冰冷的触感,似乎透过指尖,传递到了心底,带来一种奇异的、难以言喻的安定。仿佛那个令人敬畏又恐惧的身影,并未真正离去,只是化作了这奏疏上一个个冰冷的墨字,依旧在无声地支撑着这片摇摇欲坠的天空。
“朕……知道了。”赵琰的声音依旧稚嫩,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郑重。他合上奏疏,小小的身体努力在宽大的龙椅上坐得更直一些,清澈的目光望向阶下的老臣,“张阁老,江南的事……就按顾相说的办吧。你们……要好生去做。”
“老臣……遵旨!”张阁老与另外两位阁老同时深深躬身,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还有更深沉的凝重。
雪,终于下成了鹅毛。纷纷扬扬,铺天盖地,将盛京的屋宇街巷、朱墙碧瓦,都染成一片纯净的银白。
城南,通惠河码头。往日里喧嚣嘈杂的码头,此刻被大雪覆盖,显得格外空旷寂寥。浑浊的河水裹挟着浮冰,呜咽着流向远方。几艘小船被厚厚的积雪压着,如同白色的坟丘,泊在岸边。
一艘不起眼的乌篷船,静静停靠在最偏僻的角落。船身老旧,乌篷上覆盖着厚厚的积雪,只有船头一盏气死风灯在风雪中顽强地亮着昏黄的光晕。
顾凛之的身影出现在码头栈道的尽头。依旧是那身玄色常服,肩上已落满积雪。他未撑伞,风雪扑打在他脸上,凝结在眉睫,染白了两鬓。脸颊上那道伤痕在雪光映照下,愈发显得深刻。
他手中提着一个不大的青布包袱。包袱的一角,露出半截粗糙的、被血渍和汗渍浸染得发黑的账册封面——正是葛平那本在黑石矶漕船血案中遗失、又被“影鳞”辗转寻回的账本!
他步履沉稳,踏着栈道上厚厚的积雪,走向那艘孤零零的乌篷船。靴子踩在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在空旷的雪野中格外清晰。
船头,一个戴着破旧斗笠、穿着臃肿棉袄的老艄公,正佝偻着背,用长竹篙清理着船舷边的积雪和薄冰。看到顾凛之走近,老艄公抬起浑浊的眼睛,没有任何言语,只是默默地将一块沾着雪水的跳板搭上岸边。
顾凛之微微颔首,一步踏上跳板。乌篷船轻轻晃动了一下,船头的风灯随之摇摆。
他弯腰,掀开厚重的乌篷帘子,低头钻入船舱。
舱内狭窄,却收拾得干净。一张低矮的小几,一盏固定在舱壁上的油灯,散发出温暖昏黄的光晕。小几上,赫然摆放着一个尺半见方、式样古朴的樟木箱!箱子表面布满经年的磨损痕迹和几道深刻的刀痕,箱角处,一个清晰的数字烙印在油灯光下——“柒”!
第七口樟木箱!也是最后一口!
顾凛之在矮几旁坐下。玄色的身影在狭小的船舱内,沉静如山。他将手中的青布包袱放在小几上,解开。里面除了那本葛平的旧账本,别无他物。
他拿起账本。粗糙的纸张边缘卷曲发毛,封面被血渍、汗渍、甚至可能是泪水浸染得模糊不清。他缓缓翻开。账页早已泛黄发脆,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记录着某年某月某日,运盐多少包,损耗几何,船资几许……琐碎,卑微,却是一个小人物在庞大利益链条下挣扎求存的最真实印记。字里行间,仿佛还能看到葛平在昏暗油灯下拨弄算盘的佝偻身影,看到他在黑石矶血火中惊恐绝望的眼神。
指尖拂过那些模糊的字迹,拂过那些沾染了血泪的污渍。顾凛之深邃的眼眸中,映着油灯跳动的火苗,平静无波。没有悲悯,没有愤怒,只有一种阅尽千帆后的沉寂。
他放下账本。目光转向小几上那口伤痕累累的“柒号”樟木箱。
船身轻轻一晃。外面传来老艄公解开缆绳、竹篙点破冰面的声音。乌篷船缓缓离岸,驶入风雪弥漫、浊浪翻滚的通惠河。
顾凛之伸出手,指节分明的手指落在冰冷的樟木箱盖上。指尖拂过那些深刻的刀痕,拂过那个清晰的编号“柒”。然后,他掀开了箱盖。
没有金光灿灿的珠宝,没有价值连城的密信,更没有致命的火药。箱内,只有厚厚一叠叠码放得整整齐齐的、早已泛黄发脆的……名册。
最上面一册的封面上,用浓墨写着几个方正却带着风霜刻痕的大字:
**靖北军左卫前锋营乙字哨阵亡将士名录**。
顾凛之的手指,微微一顿。他拿起那本名册,翻开。一页页,一行行,密密麻麻的名字籍贯。有的名字旁边,用朱笔画了一个小小的叉,旁边标注着“狼山断后”、“冻毙冰谷”、“力竭殉旗”……每一个名字,每一个冰冷的注脚,都代表着一条曾在北境风雪中咆哮怒吼、最终归于沉寂的鲜活生命。
他沉默地看着。一页,又一页。船舱内,只有油灯燃烧的噼啪声,船身破开水流的哗啦声,以及外面风雪呼啸的呜咽。
不知过了多久。顾凛之合上名册,将其轻轻放回箱内。他俯身,双手托起那沉重的樟木箱。箱子很沉,沉得如同里面装着十万座沉默的坟茔。
他抱着箱子,弯腰走出低矮的乌篷。凛冽的风雪瞬间扑面而来,卷起他的衣袍和鬓角的霜雪。
乌篷船已行至通惠河与京杭大运河的交汇处。河面开阔,浊浪翻涌,风雪弥漫,天地间一片苍茫混沌。
顾凛之独立船头。风雪狂舞,扑打着他玄色的身影。他低头,最后看了一眼怀中伤痕累累的樟木箱。指尖在箱盖上那个深深的编号“柒”字上,停留了一瞬。
然后,他双臂运力,猛地将沉重的樟木箱抛向翻滚的浊浪!
“噗通——!”
一声沉闷的巨响!
箱子砸开冰冷的河水,溅起浑浊的水花,瞬间被翻滚的浪涛吞没!只在河面上留下一个转瞬即逝的漩涡,随即被奔腾的河水彻底抹平,再无痕迹。
风雪更急了。顾凛之独立船头,玄色的身影在漫天飞雪和苍茫水色之间,渐渐模糊。他缓缓转身,掀开乌篷的帘子,重新弯身进入船舱。
舱内,油灯昏黄的光晕依旧温暖。矮几上,那本葛平的旧账本静静摊开着。翻开的页面上,一行歪歪扭扭的字迹在灯光下格外清晰:
“……癸卯年三月初七,运‘青盐’二百包,自杭州府丙字仓发船,押运者王老五、李二狗……是日,春雨绵绵,运河无风,行船尚稳……”
顾凛之在矮几旁坐下。舱外,风雪呼啸,浊浪翻腾。舱内,只有油灯燃烧的微响,和指尖轻轻拂过账本粗糙纸页的沙沙声。
他提起笔,蘸了墨。笔锋悬在账本那行“春雨绵绵”的字迹旁,微微一顿。
雪,无声地落在乌篷上,将最后一点行迹,也温柔地覆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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