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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局
确认四下无人,宋清徵方将那片染血的纸笺收进妆屉最底层。
她这才起身,走向芙云所住的耳房。
耳房内烛火初燃,芙云见她推门而入,便挣扎着想坐起来。
“别动。”宋清徵快步上前,轻轻按住她未伤的右肩,自己在床畔小杌上坐下。
烛影摇红,映出芙云失血的小脸,也照见宋清徵眼底未及敛尽的惊痛。
“姑娘,奴婢只是皮肉伤……”芙云气息微弱,仍强撑着宽慰。
“别说话。”宋清徵低声打断。
取过小几上温着的药碗,舀起一勺深褐色药汁,仔细吹凉,才递到芙云唇边,“是我疏忽了。明日便让舒月去寻可靠的牙婆,不惜重金,也要买两个武艺精熟、口风严紧的婢子。不能再让你……”
她语声微滞,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芙云依言饮药,蹙眉忍下苦味,眼中却燃起一点亮光:“是,姑娘。奴婢会快些好起来。”
“你只安心将养,院里诸事不必再管。”喂完药,宋清徵用细棉布巾替她拭净唇角,“农庄的事,和舒月一起烂在肚里,对谁也不许再提。马氏那边……且看她是否足够聪明。”
芙云重重颔首,苍白的脸上是全然的信赖。
回到自己房中,白日的杀伐、绿衣的死状、杀手临去前那句“晋王府侧妃不会放过”,似连着前世那支夺她性命的冷箭,将旧事穿进心头:
晋王侧妃。
王家的长女、王芊芸。
——与信阳侯府卢家荣损相连、互为倚仗。
如今,王家一朝嫁女,王烈便从七品武官擢为兵部郎中。
而卢家,已得了自家堂妹这门“好亲事”,得了参政府与太傅府两家的“好助力”,正是风光的时候。
柳氏再替女儿不愿,也难违事成定局、难拒因此而攀上晋王府的机会!
杀手临死前的那一句,是替他们中的谁在卖命?
她区区一个深闺女子,既不识得晋王、亦不识得王家长女、更遑论她已斩断与卢家的命缘!
那么,便只剩柳氏了。
可柳氏若要她死,何须动用晋王侧妃的名号?
这句疑问蔓上心间,她未发觉有人掀帘进来——
“姑娘?” 舒月唤她,凝沉着眉眼:“姑娘,刚得的消息。白日您出府后,太夫人为库房空箱和松江棉布账目不清之事,又将二夫人唤去荣安堂问话。”
“二夫人仍咬定是下人疏忽,反诬姑娘无事生非、搅乱家事。当真其心可诛!
舒月气的无奈,“太夫人虽一再斥她治家无方,命半月内理清旧账,可终究将此事压下了,未加重罚,连禁足都未延。听说二夫人出来时还是不畅快,竟在葳香院发了好大的火。”
果然。
宋清徵心头最后一丝侥幸彻底熄灭。
柳氏能如此轻易脱身,绝非仅凭柳家那点微末根基。
她之所以动怒,不过是气恼管家权未能收回。
而晋王侧妃这层看似淡薄、却代表着天家威势的荫庇,才是老夫人投鼠忌器的根本。
对手的势力与手段,远比她预想的更为盘根错节,也更为阴狠。
……
次日宫规习学毕,众人散去。
宋清徵捧着一叠誊抄好的册页,缓步走向正收拾器具的郭嬷嬷。
“嬷嬷,”她语声平和,带着请教之意,“昨日整理库房旧册,又见几处陈年小亏空,年深日久,难查经手人,想来是积年陋习,不必深究了。”
她将册页置于案上,指尖似无意地点在其中一页字迹漫漶处。
郭嬷嬷眼皮未抬:“些许旧账,三姑娘不必挂心。老身昨日已言明,遴选在即,心思当放在正途,莫为琐事耗费心神,损了精神,误了大事。”
宋清徵目光沉静,语气更轻,带着恰到好处的感念:“嬷嬷教诲的是,清徵谨记。只是想起前两日库房之事,若非有人暗中相助,清徵怕是难以自证……”
她刻意停顿,语速放缓,直视对方,“还有那张指点迷津的纸团,清徵心中,实是感念。不知是何人施以援手?”
“纸团”二字出口时,郭嬷嬷整理袖口的手指极轻的一顿,却仍不抬头。
“三姑娘慎言!”郭嬷嬷语气骤冷,带着宫嬷特有的威压,“老身只知奉太夫人之命教导规矩、协理家事。什么暗中相助、什么纸团,一概不知!姑娘莫要妄加揣测,更莫再提!以免惹祸上身!”
宋清徵微微垂首,掩去眼底了然:“是,清徵失言,谨记嬷嬷教诲。”
心下却已雪亮——郭嬷嬷此刻的反应,已足够印证她的推测。
……
月上中天,栖蝉院只余一盏孤灯。
宋清徵独坐镜前,再次取出那方染血的浅蓝纸笺。
干涸的血迹在昏黄烛光下泛着暗沉的光,像一道狰狞的伤疤,死死咬在她名讳之上。
她取出自己的庚帖,两相对照——庚帖用纸细腻如脂,纹理匀净;而那纸笺虽颜色相近,质地却明显粗劣,分明是刻意仿造的赝品。
为何要将这样一件破绽百出的“证物”缝于杀手袖中?
若她昨日殒命,此物便是栽赃信阳侯府或柳氏的铁证?又或者……杀手临死前喊出“晋王侧妃”,本就是要把这疑窦钉进她心里?
她冷静的往下推:
农宅柴房里,她与芙云两个弱质女流,竟能反杀训练有素的刺客……这是否、也是对方算计的一环?
仿佛有人故意要将这条命、这句话、这片纸,精准地递到她面前。
究竟,是谁在幕后操纵这一切?
……
腊八节近,府中节味愈浓。
针线房连夜赶制新衣,各色彩线、香药源源送入栖蝉院。
宋清徵只拣了件雨过天青的云锦宫装,发间一支白玉簪并几粒小米珠,清净得近乎寡淡。
她多半心思,全耗在明日要进献的香囊上。
宋清芜便是在这时来的。
一身杏粉衣衫,衬得她容颜娇嫩如初绽海棠。目光扫过案头摊开的《齐民要术》与几近完工的香囊,唇边漾开恰到好处的笑意:“三妹妹真是好巧的手,这般静得下心。”
宋清徵起身让座,她却不动,袖口似无意拂过书页:“妹妹这般用心,姐姐看着也欢喜。只是有些事,光靠闭门苦读,未必能成。譬如大伯母留下的那些铺子……账目盘根错节,纵然妹妹有心,怕也难以下手。”
她抬眼,目光盈盈望来,带着试探。
宋清徵心头微动,面上却不露分毫,只静默以待。
宋清芜轻叹一声,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怨怼:“我虽福薄,生母去得早,却也深知这深宅大院里头,有些人的手伸得太长,连故去之人的一点念想都要克扣殆尽。”
话锋悄然一转,声线更低,“明日宫宴,虽说人多眼杂,却也未必没有机缘暗藏。若三妹妹能得遇贵人青眼,或许比埋头苦查十年都来得管用。”
她顿了顿,换上温婉笑容,“当然,三妹妹宫规习得最是精熟,若到时姐姐哪里有拿不准的,厚着脸皮来‘讨教’,妹妹可千万别嫌烦才是。”
宋清徵眼底掠过一丝冷光。
这看似递出的橄榄枝,内里却藏着借刀杀人的算计——这位堂姐与柳氏积怨已久,不过是想借她之手扳倒柳氏,自己坐收渔利。
可眼下晋王侧妃势大,她确需寻一二助力。敌人的敌人……
“大姐姐言重了。”宋清徵唇角弯起极淡的弧度,似笑非笑,“宫规繁琐,姐妹间互相提点本是应当。至于旁的事……若真有所谓的‘机缘’,想必也是天意使然,到时顺势而为便是了。”
她将“机缘”二字,说得略重两分。
宋清芜眼中了然地一亮,笑意更深:“三妹妹果然是个明白人。那姐姐往后,可只认准妹妹来讨教了。”
得了这模棱两可却留有余地的回应,她心满意足,翩然告辞。
……
葳香院内,柳氏阴着脸,看玲珑指挥小丫鬟们收拾节礼。
周围的喧闹忙碌,反衬得她心绪不宁,似有一根无形的弦越绷越紧。
“都仔细着!太夫人赏的玉如意用软缎包好放最上面!给舅老太爷的徽墨、舅太夫人的苏绣枕顶,一样都不能乱!磕碰了仔细你们的皮!”
玲珑的声音清脆利落,试图驱散那份不安。
柳氏忽然招手。
玲珑忙俯身凑近,听她低声吩咐:“你将此物,亲手交给柳府门房的富管事。”
她从袖中摸出一枚小儿拳头大小的鎏金熏球,“告诉他:‘雀鸟惊飞,巢穴需固’。”
玲珑心头一凛,郑重应下,用锦帕将那熏球层层包好,谨慎地揣进贴身内袋。
马车载着重重节礼驶出侧门时,一些阴湿的流言亦如风中雪霰,悄然在府邸深处飘落:
“……听说了没?三姑娘命硬克亲!大夫人的嫁妆,她一沾手就成了空箱!眼下库房乱成一团!啧啧,可别往那处去!谁沾谁倒霉!”
“是呀!可不就说呢……从前都说她是块‘冰木头’,谁想人憋着不吭声,心眼儿却忒多,阴得很!当着太夫人的面儿就敢顶撞二夫人,仗着要入宫,心气高着呢!连亲婶娘都不放在眼里!”
“要不说她命硬!克亲!克得大老爷大夫人早早没了,如今又想克府里的运道!二夫人管家这些年,府里太平无事,她一来就鸡飞狗跳!这种煞星送进宫,别带累了老太爷的官声……”
窃窃私语如蚊蚋嗡嗡,不到半日便钻进了栖蝉院的院墙。
宋清徵却置若罔闻。
她独坐灯下,目光又一次看过那粗糙的纸笺。暗红的血痂硌在眼底,如同一种挑衅。
——这局棋,迷雾重重,才刚刚开始。而她,已悄然捏住了落入手中的第一枚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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