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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藤书斋(三)
江知婳垂眸,盯着桌沿处掉落的海棠花瓣,颤颤巍巍地欲掉不掉,不知是不是她的呼吸太重,海棠花瓣承受不住,从桌沿上掉落,跌进脚下的尘土里。
“他们在害怕。既是寒门,他们身后便无人托底,一旦行差踏错一步,就难以再重来。而科举改革一事并无前人经验,他们也无法得知今后朝堂的局势为何,同时,也害怕改革其实革的是他们的命。”
裴珩眉梢微动,石桌上闪动的烛火将他眼中划过的诧异映出,他知道她能看出其中隐喻着什么,却未料到她竟洞悉至此。
他清了清嗓音,眼里情绪渐渐变浓:“你说的不错,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
“世家由于掌控这当地的整治经济脉络,笼络的绝大部分资源不断反哺着世家子弟,使他们在冲击仕途之路少了许多阻碍。而寒门不同,他们须得保证自身的生存及温饱,才有余力去进行知识的学习,同时学堂里的资源却十分短缺,且越往贫困地区,学堂私塾等更是寥寥无几。”
江知婳叹了口气,接道:“一个寒门供出一名读书人,算是倾尽了所有。”
“所以世家赌他们不敢赌,他们也确实不敢赌。”
二者皆有自己的立场和考虑,改革之初本就难以取信,一点风吹草动就能将新事物吹灭在这即将燎原的草原上,昙花一现,触目惊心。
“明日我们去趟青藤书斋吧。”
江知婳疑惑:“不是说官府不得干涉吗?”
裴珩轻轻摇头,黑润润的桃花眼含笑道,带着不知名的深意:“我们以普通学子的身份入内。”
噢,打入敌人内部,她悟了。
……
翌日上午,裴珩早早地就去衙门继续商讨准备乡试事宜,直到中午时分,才踏着艳阳回来,换上便服后,喊上江知婳一同前往青藤书斋。
为方便行事,江知婳一身小厮打扮,竖起发髻,脸上也做了些佯装,若是裴珩能看见,定要笑她了。
她的容貌本就极为清丽,脸上时常的笑意却带有一股少女独有的骄纵,杏面桃腮,薄施粉黛,就娇艳动人。如今,被她故意在脸上抹黑,圆溜溜的杏仁眼下,乌得吓人的黑眼圈显得整个人死气沉沉,原是粉泽的面颊被她点上密密麻麻的雀斑和黑痣。
只是细看之下,那双眼睛依旧澄澈灵动。
江知婳从台阶上跳下来,一步并两步的来到裴珩身边,他今日的打扮是一副家境一般的寒门,一根白玉簪将乌黑的长发竖起,粗布麻衣也难掩温煦的清冷气质。
她背着手,探着头在裴珩的脸上上下打量,目光明晃晃地都让裴珩察觉到了,“我脸上有什么吗?”
江知婳摇头,从身后取出前两日在街市挑了许久的面具,交到他的手中,“青藤书斋里应该会有许多人认得你,还是带上面具保险一些。”
无论是闹市照壁上的谕旨画像,还是上巳节在寒山寺的露面,都让不少人见到了他的模样,得知了他的身份。
裴珩接过,细长的手指细细摩挲着面具,藤条般的样式向缠绕着向四周蔓延,触感却温良舒适,待久了似乎还能生暖。
“多谢。”
墨蓝白银色的缠花半面面具将他的左下的半边脸颊遮住,若非是熟悉他的人,很难第一时间就发现是他。
江知婳暗暗欣赏,暗暗叹道:这面具买得不错。
青藤书斋离得不远,二人两盏茶的功夫很快就到了,江知婳昨日来过,轻车熟路地带着裴珩在书斋里四处走着。
“这书斋貌似没有什么禁地啊。”昨日与今日,江知婳都是在书斋里四处走动,都没人过来阻止她进入某个地方,“就连那青藤老先生的住处我昨日也是就那么进去了。”
裴珩垂眸,看着日光将她的影子映在身前,这段时日他的眼疾好了许多,白日里若是日头旺盛些,就能瞧见模糊人影,亦步亦趋地跟在她后方。
“青藤书斋建立之初,本就是迎天下学子入内交流,除了日常书斋学子的塾课,其余时间任何人都可在院内学习,所以不设禁处。”
“只是前几年青藤老先生告以年老病弱,卸去日常管理书斋的职务,在偏院生养,学子因崇敬于他,也鲜少有人会去打扰。”
原来如此,前方有几处岔路口,江知婳拿不定主意,转身倒退着道:“我们要去哪?”
裴珩含笑,伸手握住她的肩膀,一个温和的力道往外推,使她转身回去,“注意看路。我们去雅集吧。”
“好。昨日林生与我说,青藤书斋绝大部分的学子生源来自各地的普通门户,可这书斋不是几大世家所建吗?世家不安排家中子弟来此就学吗?”
“世家内有特请的私塾,或是将他们送去中京城太学府,青藤书斋不适合他们。”裴珩解释道。
懂了,古代版的贵族学校和公立学校。
雅集不远,越是靠近雅集,学子就越来越多,他们一路畅聊闲情逸致、高歌文心志向,也有不少对于不久后乡试的争论。
言辞激烈。
雅集里仍是像昨日一样,众人席地而坐,以中间围成的一大群人为中心,言辞激烈地讨论着现下热点,周围散落着几个小圈,几人互相交流着想法。
江知婳寻了一处不显眼的位置,拉着裴珩,刚一落座,旁边的人就凑过来搭话。
“你也是来参加乡试的考生吧?是哪的学子?”
今日二人的装扮,无疑裴珩是赶赴并州的考生,江知婳便是随行的陪读小厮。
裴珩侧头,根据声音准确无误地对上他的视线,“灵州人士。”
那人诧异,并州距离并州骑马日夜兼程也许四五日,“兄台竟是从那么远的地方赶来,想来此次乡试是胸有成竹了。”
裴珩摇头,含笑道:“不敢,只是家中托举,学得一些皮毛罢了。”
和江知婳一样,陪同他家公子赴考的小厮,用手肘戳了戳她,低声道,“你家公子看着气度不凡啊,是大人物吧?”
自他们二人入座,自己就注意到了裴珩,虽说他们穿着极为常见的粗布麻衣,但自己也算是跟着自家公子见了不少贵人,一下就能看出此人非凡池之物。
江知婳:“普通人家而已。”
那小厮探头又端倪了二人的模样,坐回身来,低声嗫嚅着:“灵州确实好像没什么大世族。”兴许是自己看走眼了?
“你家公子怎么带着面具?”
那小厮又探头看着裴珩,上下端详,江知婳恐他看出什么,探身挡住他的实现,佯作可惜可悲的模样:“我家公子前两年家中突逢火灾,这可不,被火燎了面,留下可怖的烧痕,今年家中老爷硬是让公子来并州参加乡试,为了不吓着人,就带上了这面具。”
“别看了,我家公子不喜人盯着。”
那小厮“哦”了一声,退回身来,瞧着面具下的面容似是极好,可惜竟是被毁了容,“那也是个可怜人了。”
小插曲后,几人的注意力又回到了人群中关于科举、乡试的热烈讨论中。
依旧有人藏在人群中引导着舆论的走向,仍是那几点触碰世家与寒门的命门,不断挑起双方矛盾,似乎这一场科举改革、这一场乡试,无人得利。
“这场徒有其表的乡试,其背后隐藏了什么阴谋你们知道吗?”
“南朝北朝已分裂足足十年,两朝暗潮涌动,朝堂更是诡谲十分,且这两年西域还有匈奴进犯,本就动荡的朝堂更是岌岌可危。如今实行着科举改革,在我看来,不过就是行改革之名,行排除异己之实。”
“兄台说得对,世家之间的争斗,却拿我们当作攻盾之矛,休想。”
争论仍是激烈,更有不少甚着争得面红耳赤,仿佛已经受了天大的委屈,泣说着不甘与愤懑。
听了一圈下来,江知婳悄悄在裴珩耳畔低语,“怎么无人提此举乃削世家补寒门之意,若是稍微想深些,也能知晓其中深意吧?”
可他们这些人的争辩点似乎全然跑偏,只关注于世家的争斗。
“世家子弟定然不会说出此言论,而在场的寒门学子,他们心中何尝不知此举利于他们,但毕竟朝堂由世家把控,改革又由朝堂推行,他们在这世间本就如蜉蝣般,考虑得多些也是正常。”
江知婳:“可蜉蝣亦能撼树。”
“不错。”裴珩颔首,跟在不远处的林影走近,低声跟他说了些什么,林影匆匆告退,离开了雅集。
暮色沉没,霞光簇锦,绚丽的残阳斜斜地挂在天边,给世间染上暖人的金色光晕,挤作一团的人群渐渐有了散去的意思。
倏忽,前方的匝道上传来一阵阵闷沉的脚步声,路边的矮从灌木被经过的人撩得簌簌作响。
“官府的人?”
“他们怎么会来这?”
突如的变故让围坐在一起的人群纷纷站立,警惕地看着已经围在他们面前的官府衙役,排成列队的衙役手握腰间的腰刀,肃穆地将想要散去的人群悄然拦下。
有胆大的人混在人群中高喊:“青藤书斋禁止官府入内,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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