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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杀
这年的冬天,陈生死了。
往后凤城的名人栏里不会留下陈生的名字,也不会有慈心和李家兄弟的名字。
倒有凤城一位县丞李敞年的名字,不过是被书在等同耻辱柱的介绍墙上。
当地旅游业的发展需要名人,不管这个名人是好是坏,名气够大就行。
人名栏里两串数字框着李敞年的生卒年,卒年年号:崇德五年。
他原不该死的,但遇上了禾女。
行在故事里的人们尚不知即将到来的事,有条不紊地沿着轨迹行走。
李敞年乘在车轿里,四下夜雾缥缈,抬眼望到几盏明黄升空,霎时分不清是满月还是鱼龙灯。
今日是龙尾节,他出郊拜神赏英歌。
沿海的国度半耕半渔,渔场与稻田同样重要,仲春以一场鱼行醉龙节开启一年,隆冬以龙尾节结束一年。
轿子吱扭扭停了,道前隐约有道绰绰约约的影子。
鬼似的凭空冒出。
李敞年头也不抬,“轧过去。”
轿身未动。
“李敞年。”
那道身影在叫他,侧身蒙着眼。
“我朝司徒李琼仙侄孙,敞字辈,原长沙府人士。”
我朝二字刺痛了李敞年,李家早不皈附如今的朝廷,来人听音是个女子,不知用何法摸清他的底细。
他连轿子也没掀开,吁吁吹着茶碗浮沫,“杀了。”
轿外无人应他,李敞年察觉有异变,阖上碗盖。
轿夫、府兵皆不在,雾霭漫漫,若身处仙术阵眼。
李敞年鄙夷:“装神弄鬼。”
这句话骂别人尚可,但他不知来人被人供为神,也当过鬼,真真切切做了三十年的鬼神,并非装神弄鬼。
刘煌慢慢抽剑出鞘,“向茶摊掌柜催粮的人是你,逼人捕人的是你,陈生,也是你吃的?”
“陈生?”李敞年对这个名字没印象,“谁?”
“本官治下何来的捕人,少在这里含血喷人。”
刘煌握住剑,不疾不徐,“凤城李家的末流之辈,论辈分,你当无缘面圣的。”
“找死!”茶碗砰然碎地。
李敞年悍然拔刀,亲自击上去。
刘煌彻底亮出剑锋,两道剑影交汇,擦出火星。
片刻功夫,她又隐身浓雾,一片茫茫中不知何处响起的声音盘旋飘荡。
“吃的畅快么?”
李敞年对来人的身份猜出一二,前几日有人上报逃了几口“粮米”,他刀身一划,“出来!”
刘煌的声音没有停,从四面八方回声雀起,“李敞年,你可知罪。”
他闻言哂笑:“本官何罪之有?”
风横扫过,卷起李敞年的官袖,锐光如银蛇,腰间发出一声割丝帛般的脆音。
李敞年低头看,盛装着官印的一条蹀躞带滚落在地,狼狈凌乱,原本规整的蹀躞带被切掉一条,变得别扭难看,歪歪斜斜,毫无风度。
象征官身的官印掉在地上,他恍了一巡,知觉自己被羞辱了。
在凤城羞辱李家人,这样的事许久没发生了,久到他没反应过来。
他勃然举刀砍去,云雾像水一样化不开。
刘煌眼盲多年,不凭双目也能感知到周遭的风吹草动,大雾对她的阻碍聊胜于无。
刻着李家军的刀锋朝着冬雾一顿砍斫,纷乱的大雾越裹越紧。
雾里的黑影一个虚晃,李敞年找准时机劈过去,待雾散才看清不是黑影,是自己的轿子。
一柄凉锋恰时破开白雾,蒙眼布松脱,刘煌的脸在烟尘后显露。
李敞年险些看呆。
这是张似曾相识的脸,令人见之不忘,他应当见过,可又实在记不起有过这样的活人。
“你是何人?”他觑起眼眸。
“钱财米粮,选一样,让开道,跟本官去李府谢罪,本官不为难你。”李敞年拖延着时间,刀身已在暗中亮起。
刘煌静静地,凝着他,望到背脊发冷才道一句,“今日我来,不求钱也不求米。”
“求你。”
“我?”
刘煌轻嗯了声:“我要你的命。”
“找死!”一刀砍向那张神情缺缺的脸,漫天白雾快速将女子身躯吞没,迎接他的是利刃冷光,在黑夜中交手。
黑暗是刘煌的领域,她已在暗中摸索多年。
李敞年握着刀柄,刀身上的裂痕渐渐成了豁口,在千钧一发之际,崩然碎裂,棱晶散落一地。
白雾里伸手不能视物,他肉眼捕捉着四周,直至凉意参透腹背方知中剑,踉跄跌坐。
“你,好大胆!敢劫杀朝官!”
“你算朝官?”刘煌是当真在疑问,传进听者耳中则变了味。
“来人——人何在——给我将此贼人伏诛!”李敞年捂着腹,涌出一口血,齿缝鲜红。
大雾中无人回应,只有女子的裙摆扫过地面刀身残片的细响。
残片上依稀可见“李氏”二字,刘煌看了眼。
昔日皇都,她曾授李家一模一样的兵器。
殿门辰光和畅,李家的几名后生跪在御殿外,伏拜着接过她手里递来的刀。
“陈生剩下的尸骨何在?”刘煌问。
“你到底在说什么!什么陈生!”
刘煌脚下力道重了几分,李敞年掌心贴着碎掉的刀片,声止不住地发出呛痛。
“陈生,路岐人,家里有三口人,在神像下为宣帝献戏。”
李敞年拧眉:“路岐人?”
“你该认识他的。”
“我?认识他?”他突然笑起,啐出一口血,“本官该认识他吗?”
刘煌举剑迫近他脖颈,对着脖上的脑袋落下剑去。
剑劈空了,李敞年企图去摸袖中备刀,刘煌疾手削下他一根尾指。
他双目血丝遍布,戾气毕露,扯住她袖口不放,刘煌抽剑砍掉。
布帛声裂,袖口的桎梏摆脱了,袖中,一本褐色的书册散落满地。
剑锋不偏不倚划断了缝线,划烂书页,一瓣瓣散落。
——是伏檀帮她临摹的壁画。
此时碎成了一块块废纸。
一张画着李琼仙样貌的碎纸从白雾中飘来,粘在带血的剑上。李敞年不顾一眼,显然不认识画上的脸。
三十年,可以将许多人事洗得面目全非。
而那画上的人,是真正给李家带来的福祉的人。
她倾心守护的家族在凤城扎根,她却随着宣帝的故事退场。
刘煌禁不住想,若让琼仙知晓李家如今的炙手可热,她会说些什么呢,是大义灭亲?还是替李家高兴?
“不贪不敛,不骄不掩。若贪一钱,粉身碎骨。”刘煌启唇。
李敞年怔忡了下,“什么?”
“当年宣帝在昭阳殿,对李氏留此御令,不贪不敛,不骄不掩。你们没有守诺。”
李敞年突突心跳,升起一股寒意,面前陌生的女子忽令他生畏,他色厉内荏壮着声:“我李氏乃宣帝所封,轮不到你来兴师问罪!”
“可你们吃人。”
吃人的确省事,不用想着如何喂饱人,也很震慑敌军。
叫人相互蚕食,比费劲气力耕田、收不知道有没有的粮食、等不一定到季而来的鱼群省心省力地多。
靠天的脸色吃饭,天气不好了,人就会变脸色,去怪罪那个管喂饭的人。
而人囿困于相互蚕食,危险就在邻里街坊间,在与自己差不多的人间,无人再有暇顾及头顶的李家,在威胁到李家前,已被愤怒的人群吃净。
刘煌架起剑,挑断李敞年一只手。
她无暇顾及他的惨叫,踏着血寸步迫近,又念了一遍自己的御令。
“知道为何将凤城交由你们吗?”刘煌道,“我给你们玉斧,见此斧如见天子,为的是制衡此地宗族,赐御令,为的是治理河山,你们却假宣帝之名倒行苛政,大兴食人,将凤城视作囊中物。”
“所以,我不原谅,不庇佑。”亭亭身影将李敞年笼罩,“烧再多香火,你们的神也不会庇佑你们。”
“你……是……”
李敞年大撼,这张脸的五官,他见过。
的的确确不是在活人脸上,是在私宅内的神龛之上。
“看在琼仙的情面上,我让你走得快意。”
刘煌摸上李敞年的头,轻柔地像在安抚羊羔,接着,缓缓将头按了下去。
头颅随着她手压向地面,状若拜伏。
凉意从李敞年四体传遍全身,他浑身气力随血液抽走,头颅无力地拗着,阵颤连连,却无法动弹分毫。
一座神像在他脑海与先前的人脸交织。
“你……你是……”
涣散的眼瞳中幻映出一座巨大的神像,那是李敞年最后所见。
一柄白刃贯穿了他的胸膛。
官袍染血,剑卡进骨缝里,刘煌花了点力气抽出,李敞年沥着血倒出几丈远。
尸骨,倒了。
道中央多出一具无主的尸骸,人群聚拢过来。
因是过节,人烟比平日多些,却无一人报官,街道陷入撞见珍馐的狂欢之中,无序的争抢扑食里,沸反盈天。
鱼肉滑,鸡肉香,猪肉膻,可尝过人肉后,其余的肉则味如嚼蜡。
黑夜啾啾,无人留意死者是谁,染了血的官袍瞧不出本来面貌,被当成裹尸布撇在一旁,任沾泥的草鞋来回踩踏。
县丞李敞年逐渐变少,不多时,唯剩下几块下水。
狂欢扔在持续,刘煌走到相背的暗处,捡起地上的书册,拍了拍灰。
一撮污脏的头发掉入视线。
节日灯火照不到的死角,原来还停着一顶李敞年的密轿,像是关野兽的兽笼。
里头的脸赫然是陈生!
他竟没死,铐着脚枷,枯槁般躺着,双手与一只耳朵已经没了。
笼子里散落着宣帝庙求的灵签,刘煌取下一张大致看明了缘由。
陈生不是人,是龙尾节祭祀宣帝的供品。与祭祖时摆在祭台的猪羊鸡,并无分别。
今夜,宣帝亲自来接他了。
“……你”他失血过多,神志不清,没有认出一面之缘的刘煌,“你来接我了吗?”
“别动,你没有手了,我背你走。”刘煌砍断笼锁,浑不在意陈生将自己错认成了谁,可下一句话,她头皮一麻。
“是真的……原来是真的,传说……是真的……宣帝来接我了……”
冰冷中他流失着最后一点余温,却再也没手触及眼前的仙人。
“是啊,我来了。”刘煌决定给他一颗饴糖做的美梦。
“你在庙里唱傀儡戏献祭,我听见了,来见了你,你牵着木傀儡,唱着曲子,我全都能听见。”
“能看到你,我,是要死了吗?”陈生找回了点清明,却终究没真清醒,“我死,我乐的去死,陛下索我的命,我高兴,能否,以后不要索我妻儿的命?”
刘煌背起人,往地道里返,“此处不安全,离开再出声。”
然而背上的人神识已失,时而安静,时而激动,絮絮叨叨说着听不清的土话。
“我不想死,不想死啊……”陈生呜呜咽咽了几句,嘴合上了,他的眉头不再蹙起,脸颊松弛,安详和煦。
街上鱼龙舞敲锣打鼓,欢呼声雀起,刘煌以此作遮掩,将尸身葬在日光能照到的山阳。
她粘着裤腿的尘土继续向前走,划破的书册再次离袖。
画册上的墨痕一笔一笔勾勒,笔端粗细有致,足见画者的上心,她时常取出来,看一眼故人的模样。
啊……碎掉了。
刘煌心中惟叹。
伏檀辛苦画的画,好端端的,被自己给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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