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此人间

　　屋外，风吹树叶沙沙作响，屋内，一室静谧。

　　紫衣女子坐在铜镜前，指尖捏着一支螺子黛，正细细往眉上添色。她对着镜子勾完最后一笔眉尾，这才停了手，声音从容又漠然:“他们当真要插手此事？”

　　闻辛立在温染身后，闻言正要答话，一旁的青黛就抢先一步说道:“千真万确，庄主，要不我们就此罢手吧？万一……”

　　“万一什么？！”温染霍地起身看向青黛，一双美目渗着丝丝寒意，教人不敢直视，“天塌了还有我顶着呢！青黛，你可千万不要忘了，你们四个人的命都握在我手里，倘若你们敢背叛我，我就带你们一起下地狱！”

　　青黛的头压得更低了，半晌后道:“青黛不敢。”

　　“出去吧。”温染重新坐回椅中，望向铜镜中那张年轻的面容，等青黛出去了，整个房间只剩下她和闻辛时，她才抚摸着自己如花般娇艳的脸庞，展颜笑道:“看来这驻颜丹果真有奇效，日后你要多督促她们，千万不要犯懒，无论发生何事。”

　　闻辛垂眸不语，似乎在盘算什么，良久之后，她鼓起勇气看向镜中的温染，真心实意地夸赞道:“即便没有驻颜丹，义母也是这世间最美的女子。”

　　怎料温染听了这话，不仅没有半分开心，反而笑容尽失。她看着镜中那双与她截然相反的、冷如刀锋的眼眸，冷声道:“你这话什么意思？又想劝我收手么？”

　　闻辛不忍义母伤心，但更不忍她一错再错，只得硬着头皮说下去:“不是女儿要与义母作对，而是义母所行之事，实在有违天道……”

　　“什么天道？！”温染忽然高声打断闻辛。她起身来到窗边，像是挑衅一般，望着窗外高不可测的天空，大声道:“狗屁天道！我就是要逆了这天道！凭什么他们神仙妖魔能活千年万年，而我们凡人就只配活区区百年甚至不足百年？！这不公平！我不甘心，我好不容易才将过去的苦日子全都熬走，绝对不能就这样老去，死去！我要与天地同寿！天道不死，我不死！谁敢与我作对，我就弄死他！神仙下凡也别想阻拦我！”

　　又转身朝闻辛走来，放低声音道:“怎么，你害怕了？你从前不是说过，会永远听我的话，永远都不会忤逆我么？”

　　“可是……可是他们不一样，他们是剑仙的弟子……”

　　“剑仙又如何？！”温染依旧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他们修仙是为了长生，我炼丹也是为了长生，我何错之有？！仙又如何？凭什么来惩罚我？！”

　　她一边说着，一边上前一步，双手抓住闻辛的肩膀，与她近在迟尺。

　　“辛儿，你知道义母今年多少岁了么？义母比你多活了整整二十年！二十年！义母要是再炼不成长生不老药，义母马上就要死了！你难道要眼睁睁地看着义母老死么？！横竖都是死，倒不如放手一试，你说，义母说得对么？”

　　闻辛自知永远说不过义母，盯着义母疯狂的眉眼看了许久，最终妥协道:“对，义母说得都对。”

　　温染松开了闻辛的肩膀，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就在此时，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房门被人敲响，杨冲站在门外喊道:“娘！你在么？我进来了？”

　　温染抬脚朝门外走去:“进来吧。”

　　杨冲推开门，脸上挂着笑，唤道:“娘……辛姐姐？你也在？你们在背着我聊什么？”

　　温染走到杨冲面前，伸手戳了戳他的额头，唇边笑意温柔:“还能聊什么？当然是聊炼丹的事了。找为娘何事啊？”

　　杨冲摸了摸额头，道:“娘，柳兄他们说要查咱们乌县这两年丢孩子那事，所以我就想来问问你，能不能让他们在百草山庄多留几日？没准他们真能查出来呢。”

　　温染没有丝毫犹豫，笑道:“这事儿啊？辛儿方才早同我说了。当然可以了，为娘是那么小气的人么？”

　　杨冲笑得更开心了:“谢谢娘！娘你真好！”说罢伸出手，将手里的一朵小野花别在了温染的耳边，朝后一退，上下打量道:“真好看！娘你真美！人怎么能美成娘这样！”

　　温染白他一眼，道:“油嘴滑舌，忙你的去吧。”

　　“好嘞娘！那我走了！”

　　温染立在门边，望着杨冲远去的背影，对闻辛道:“这几日夜里就不要下山了，等他们几个走了再说，我就不信，他们能一直查下去。对了，上次那个，抓来有三日了吧？”

　　闻辛怔怔地望着门边，好一阵才压下眼里的艳羡，垂着眼道:“嗯。”

　　“你应该知道怎么做吧？”

　　闻辛沉默着，忽然抬起眸，道:“义母，以防万一，要不还是等他们几个走了再炼……”

　　“怕什么？”温染再次打断闻辛，朝她走来，“他们的住处离炼丹房那么远，能看见什么？这点胆子都没有，以后还能指望你干什么？”

　　闻辛不再反驳，低下了头，应了声是。

　　温染又道:“白天的时候多和他们走动走动，一旦发现什么，立刻回来告诉我。”

　　闻辛:“……是。”

　　从温染的房间里出来，闻辛径直去了洛纤凝等人的住处，待到了跟前，果然见他们五个人围坐在一起讨论着什么，房门大开着，门边倚着一个人，正是杨冲。

　　看见闻辛，杨冲似乎有些惊讶:“辛姐姐，你怎么来了？”

　　她平时除了去找母亲，就是在炼丹房。

　　洛纤凝从凳子上下来，蹦到闻辛跟前，道:“辛姐姐，你来得正好，我们正在讨论怎么抓那个偷孩子的大坏蛋！”

　　“哦？”闻辛略显好奇道，“你们已经知道是谁干的了？”

　　洛纤凝挠挠头道:“还不知道，这不是正在讨论嘛。”

　　闻辛浅浅一笑，道:“那你们打算怎么抓他？”

　　沐灵泽道:“我们刚才听杨大哥说了，他说那个偷孩子的贼总在半夜出现，所以我们打算子时过后去城里碰碰运气。”

　　闻辛觉得他们的计策很是好笑:“乌县这么大，你们打算去哪个角落里碰运气？而且我听说那个偷孩子的贼作恶时毫无章法，有时三五天出现一次，有时一个月出现一次，而且出现的地方每次都不一样，恐怕你们很难抓到他。”

　　柳惜朝道:“闻姑娘说得对，我们正在为此事发愁，倘若那个贼始终不出现，我们又该上哪儿去找他？”

　　杨冲叹了口气，道:“我早就说过让你们不要管这事，这事自有官府管，你说你们插什么手？”

　　洛纤凝道:“杨大哥，你又不是没看见早上那位大姐哭得有多伤心，总不能教我们置之不理吧？万一我们运气好，真的抓到那个贼了呢？”

　　杨冲翻了个白眼，道:“行吧，我对乌县熟，今晚我就舍命陪君子，陪你们走一遭！”

　　洛纤凝开心地跳了起来:“我就知道杨大哥你不会不管我们！”又问闻辛:“辛姐姐，晚上你去么？”

　　闻辛想了想，道:“我就不去了，你们路上小心。”

　　等闻辛走了，洛纤凝凑了过来，对杨冲道:“杨大哥，你什么时候告诉辛姐姐你的心意？”

　　杨冲正盯着闻辛的背影发呆，骤闻此话，惊得险些朝后一仰:“什、什么心意？！”

　　洛纤凝嘿嘿一笑，道:“还装，杨大哥，你喜欢辛姐姐，我们几个早就看出来了！”

　　早就看出来了？！

　　杨冲转头朝屋里一扫，果然，别说柳惜朝了，就连沐灵泽和沐辰风这两个小鬼头都用一种很是耐人寻味的表情看着他。

　　他急忙狡辩道:“你们想多了！我怎么可能会喜欢她？！我喜欢的人，那一定是……那一定和我娘一样，是一个温柔贤惠又漂亮的大家闺秀！怎么可能会是她那样的？！”

　　柳惜朝知他口是心非，上前两步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杨兄，我知道你不想承认，但我师父说了，人生在世，有些话能早些说，就一定要早些说，千万不要等到人都走远了，才跳出来故作深情，那样就来不及了。”

　　杨冲:“……”

　　隔了一会儿，他道:“柳兄，我觉得……你们还是先休息吧，晚上我再过来找你们。”

　　语毕，一溜烟地不见了踪影。

　　柳惜朝摇了摇头，看向四人:“那就这样决定了，吃完晚饭，大家先休息，子时一到，我们就出发。”

　　五个人各自回房休息，用完晚饭后，沐灵泽躺在床上打算再睡一会儿，就听见沐辰风在床榻前踱来踱去踱个不停。

　　沐灵泽睁开眼睛道:“沐辰风，你能不能别老在我面前晃来晃去，马上就要去抓贼了，能不能让我抓紧时间多睡一会儿？”

　　沐辰风停下脚步，望着窗外渐渐黑下来的天，道:“我睡不着，这都睡了大半天了！”又转向沐灵泽，“离出发还有一个多时辰呢，阿泽，要不……我们去炼丹房看看？”

　　“去那儿干嘛？”沐灵泽警觉道，“你没听杨大哥说，炼丹房除了温庄主和辛姐姐她们，谁都不能进去么？你又想干嘛？”

　　沐辰风扑过来道:“阿泽，你仔细想想，咱们俩这是头一次离家出走这么长时间，等回了碧落门，不知道要挨多少打，如果我们能拿到驻颜丹的配方，把她献给堂姐，没准堂姐一高兴，就不打我们了！”

　　沐灵泽“腾”的一声从床榻上坐了起来:“你想要驻颜丹的配方？沐辰风，你是不是疯了？！那是你的东西么？！”

　　沐辰风撇撇嘴道:“我知道我这么做是有些不太厚道，但是……我们又不是去偷，只是去看看，把它记在心里就行。”

　　“这跟偷有什么区别？”沐灵泽甚是无语道。

　　“那……我这么做不都是为了咱俩，为了让堂姐开心开心……”

　　“得了吧，”沐灵泽递给沐辰风一个白眼，“我阿姐怎么可能会是那么肤浅的人？”

　　“哪有女子不在乎自己容貌的？！”沐辰风以己度人道，“我一个男人都在乎！”

　　沐灵泽:“我看你是自己想偷吧？”

　　“……阿泽！你怎么能这么想我呢？比起青春永驻，我更希望堂姐能对我好一点，不要动不动就打我。再说了，堂姐她就算现在不在乎，以后老了满脸皱纹了还能不在乎么？”

　　沐灵泽:“不去。”

　　沐辰风:“……”

　　眼瞅着沐灵泽又躺了下去，沐辰风急道:“阿泽，你先别睡嘛，你看，这天都黑了，他们肯定早就睡了，我们偷偷去炼丹房，再偷偷回来……”

　　沐灵泽不耐烦道:“你怎么知道驻颜丹的配方在炼丹房？万一在温庄主的房间里呢？又或者干脆没有配方……”

　　“怎么可能！”沐辰风十分笃定道，“你没听杨大哥说，炼丹房连他也不能进么？这么神秘，所以我猜，驻颜丹的配方一定在炼丹房！”

　　沐灵泽耐着性子道:“就算驻颜丹的配方真的在炼丹房，但你没看见昨天青黛姐姐她们出来后，将房门上锁了么？”

　　“那有什么？”沐辰风一脸得意道，“我会撬锁啊。”

　　“你什么时候又会撬锁了？！”沐灵泽又从床榻上坐了起来，看向沐辰风的目光中透着一丝鄙夷，“你就不能把心思放在正道上么？”

　　“你就说你去不去吧！”沐辰风不以为意道，“你要是不去的话，那我自己去了！我可不想回去被堂姐打！再说了，你可不要忘了，我是陪你离家出走的！”

　　沐灵泽:“……”

　　一提起这事，他难免有些愧疚。

　　可他还是不想去，虽说他对容颜永驻这种事也挺感兴趣的，但也不是十分的感兴趣。

　　人嘛，总有老去的一天，老就老呗，大家都老，又不是只有他一个人老。

　　见沐灵泽开始动摇，沐辰风赶紧煽风点火道:“走嘛阿泽，你难道不想让堂姐对你笑一次么？你看她从小到大，有对你笑过一次么？没有！她宁愿对着我笑，也不愿对着你笑，亏你还是她亲弟弟呢！”

　　这话正好戳中了沐灵泽的痛处。

　　的确，从小到大，因为阿娘的缘故，阿姐从未给过他一个笑脸，后来阿爹死了，阿姐更是成天到晚冷着一张脸，活像一具会呼吸的尸体。

　　沐辰风说得对，即便阿姐现在不在乎自己的容貌，那将来呢？如果驻颜丹真的能让阿姐开心，他去偷来又何妨？只要能让阿姐对他笑一次，做什么他都愿意。

　　机会难得，一旦错过，以后可能就没有这么好的机会了。

　　打定主意后，两个人悄悄地打开了房门，又悄悄地关上了房门，一路七拐八拐，左拐右拐，终于远远地望见了炼丹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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