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之

　　恍然间一道黑色的身影从天而降，枝桠抖动，惊起树杈另一端未眠的乌鸦，发出一声嘶哑的啼鸣，扑棱棱拍着翅膀飞走了。
　　为确保没有外人闯入，闻不生一直在树上警戒，黑夜天然是他的保护色，从头至尾都未曾叫来访的客人发现。
　　现下事情处理完毕，他这才敏捷落下，走入月光。
　　“如此当真能确保斩草除根吗？”
　　每个字都似沁了冷水一般寒凉，话语中却暗藏对琅朱公主少有的柔和。
　　一来他是个杀手，杀人如家常便饭，自然不会对什么素未谋面之人多出菩萨心肠；
　　二来，他眼里的琅朱公主本就不是什么可欺之辈，亲眼见他们杀人，也并非超出预期。
　　最后，主要的缘由还是因为在她们同乡之间短促的几句交谈中，虽给这位琅朱公主真实的来历蒙上一层迷雾，但或多或少都不难令人猜测到她幼时曾有过什么灰暗经历。
　　再联想到自己……闻不生并不觉得她做得有任何过分，只是情不自禁替对方担心，如此解决事情是否还是草率了些。
　　只是这话，在蟲儿听来，就不是很友好了。
　　小丫头从不远处气冲冲跳过来：“欸，我说你什么意思啊？你是在怀疑本姑娘的能力吗！”
　　避开对方聒噪的声调，闻不生侧身面向清窈：“我只是担心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今日能出现一个同乡，谁知道明日又会出现什么，殿下还是早做准备，以防万一才好。”
　　面对难得替自己着想的闻不生，清窈上下打量了对方两眼，心中虽存疑，却也没有诸多避讳，直言无妨。
　　她道：“不过一些不值当的过往，我那王兄也不是吃白饭的。且不说如今本宫一人牵扯两国时局，事情闹再大，峣姜王也不可能将其摆到明面上来，更何况既是无凭无据空口白牙，本宫也就自有叫那小世子偏听偏信的法子。至于旁的什么其他人，谁会蠢到拿着把柄不利用，反而直捅出去呢？届时自会有人上门。”
　　看了一眼前方倒在地上无声无息的尸体，清窈睥睨目光丝毫不作掩饰，语气阴沉：这世上多的是如她这般自以为是之人。
　　愚不可及的蠢！
　　遂又轻飘飘扔下三个字来：“处理了～”
　　自家小姐做事从不喜人多问，更不与人解释，如今因为闻不生的一句话，竟说了如此许多。
　　一直跟随在其左右的池渊，心中不由升起许多不悦来。
　　为彰显自己的存在感，做事向来细心的他随即开口问道：“需不需要属下再去乐坊走一趟。”
　　万一乐坊的人找起来，恐生麻烦，不如再走一趟，随便给个交代，例如公主殿下买下这个琵琶女或者此女已回乐坊路上失踪等，也算了结此事。
　　却见转身离去的公主背影袅袅，风轻云淡道：“不必～”
　　旁人眼里的香韵是一个已经攀上高枝的人了，勾栏乐坊之心，谁还会在乎她的去留。
　　翌日而后许多天，连日细雨，绵绵不绝，天色阴沉潮湿，木栏附着斑霉，被褥摸上去亦湿辘辘的。
　　一向在地处平原气候干燥的大周待惯的蟲儿，冲着老天发了好几日的脾气，终于等到雨势收拢的一日。
　　是日，雀鸟话闲，窗明几净，光照将湿气顶替，满院环绕的翠绿带着香草的芬芳，沁人心脾。
　　明堂窗外，蟲儿趴在草丛里说要抓蛐蛐；
　　窗内，阳光洒落之地，黑白棋子正于棋盘之内刀兵相见。
　　横纵十九条平行线，三百六十一个交叉点，关键在于纵横捭阖，随机应变，越是棋逢对手高手过招，越能体会其中精妙。
　　越到最后，每一步都思虑得格外久一些。
　　庭院中，匆忙而来的步履声惊动了正在休养生息的蛐蛐，掌心扑下，失去良机，只得落空。
　　蟲儿骂骂咧咧地追在“肇事者”的身后，走进内堂。
　　一小撮记载着戎烈府邸最新消息的卷纸由指尖恭敬递上，池渊耐心解说起最新情报。
　　“小姐，丞相齐淮巡查东涧临沧两省盐务近日已归，戎烈要仇先生替他出谋划策，意图拉拢齐淮。”
　　纸条上写的内容与池渊所说无异，清窈接过看后，不发一言递给对面一同坐着的闻不生。
　　正苦思棋局的闻不生眼皮未抬，径自接过纸条，单手打开身后唯一一盏尚未灭灯的雁鱼灯灯罩，将纸条伸入，跳动的烛火很快将其整个吞噬，只余灰烬落在地面。
　　方才还冲着池渊一阵谩骂的蟲儿，立刻跑去他的身边，盯着那厮的手指，满脸好奇：“你这手上是长了眼睛吗？”
　　未答，闻不生执白，落一子。
　　近日下雨，无甚琐事，清窈同他已大战多日，摆有不下十盘棋局，却未能分出胜负，今日这局下至末尾，最是关键。
　　说话间就又轮到黑子了，清窈漫不经心回复：“可以行事。”
　　池渊心头一惊，他们难道不是要保证戎烈与戎祎实力相当，鹬蚌相争吗？
　　如若让齐淮与戎烈联手了，戎烈的实力势必做大，这可不是一件好事。
　　以为对方根本没听清自己所说，他厌恶的目光扫了“罪魁祸首”的闻不生一眼。
　　忙道：“小姐，让齐淮与戎烈联手，怕是不妥吧。”
　　思绪被分散，清窈倒是不恼，徐徐解释起来：“无论如何也是嫡长子，峣姜王心中还是偏爱戎祎的。”
　　“戎烈与关阳侯府走得再亲近，也是暗流，放不上台面。这位三公子自己心里也清楚，峣姜王当初不同意他与穆家的亲事，如今就更不会同意和程家。”
　　“公子握兵权于帝王而言绝不是什么‘上行下效’的好事，尤其还是一位深得军心，胸有谋略的公子。他既要入朝争帝位，想找个能在明面上帮扶自己的文臣，并不过分。”
　　话虽如此，闻不生依旧不明白：“戎烈欲拉拢朝臣自然是好理解的，可这于我们并无益处吧。”
　　行过两手，清窈捏着一颗黑子举棋不定：“经抚安一事，廖氏一族根基大伤。”
　　缓了缓，一边落子一边又道：“然国舅廖参官拜治粟内史依旧在朝，廖氏也仍于内宫为后，兄妹二人外合里应形势稳定，暂无大事王君不会动他们，那便需要有人来替我们动一动。”
　　齐淮此人八面玲珑，早年羽翼未丰，廖氏二房长子少府廖泺于别桥西路醉酒纵马，踩踏伤残十五余人，其中就有齐淮尚未成年的小舅子。
　　谁知他竟懂得蛰伏隐忍下来，四年后廖泺被查出行贿受贿，后因金额巨大流放边疆，很难说与刚登丞相之位他毫无关系，仅这份心智可见非同一般。
　　可见戎烈亦是聪明的，他行军多年，在朝中算得上是毫无根基，若能成功笼络齐淮，自然是最好的助力。
　　不过越是有城府的人，越是难以把控。
　　这也正是池渊所担心的：“属下的意思是戎烈得齐淮相助会不会过于做大，若真叫他得到江山……”
　　棋盘对面，闻不生捏住棋子的手稍稍一滞。
　　清窈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到底是从小认识的情谊，戎烈的品性旁人不清楚闻不生自然是了解的。
　　还真想问一问，若戎烈夺得江山，他会是高兴呢还是不高兴？
　　不过想来这厮大抵也只会回一句“与他无关”吧，便也懒得再多事。
　　只道：“好在齐淮此人并没有那么清正廉洁公允无私，既不是清流，那便不是什么滴水不漏天衣无缝之人，作甚担忧？更何况……”
　　走了一手棋。
　　看了看闻不生的脸色，清窈心思九转：“不出意外的话，给戎祎赐亲的圣旨这两日就要下来，届时咱们的世子殿下再得大周与穆家相撑，戎烈可就当真无翻身之地了。”
　　小姐的推测一向很准，她说这几日圣旨要下达那必然就是这几日。不过听见这个消息仍旧有些意外，池渊一时激动，情不自禁地再度问了一遍。
　　“赐亲的圣旨就要下来了吗？”
　　这一问，正合清窈的心意。
　　瞧着正欲落子的闻不生，她温柔似水的话音千回百转：“今日不来，明日来；明日不来，后日来……我这里的到了，穆府的也就到了……”
　　真真一子差，满盘输……
　　只有下棋人才知道最后落下的那颗白子突兀地被放在对它而言不合时宜的地方。
　　“你输了～”，清窈意味深长看着对方。
　　“恭喜殿下了～”，他说。
　　不知是恭喜赢棋，又或是恭喜婚嫁？
　　拿起搁置在一旁的承影，玄色衣袂飘然而去，背影间诸多失落。
　　这厮近日未曾出去过，怕是还不晓得穆家大小姐感染风寒久病在床的消息。
　　自古婚丧嫁娶多不遂人愿，嫁人尚且是喜事，若是死人岂不更要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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