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殃

　　雪飘飘，风潇潇，暮霭沉沉，白茫茫的雪景中传出一声声时快时慢的御马之音。

　　下雪天的山路崎岖非常，两人在层峦叠嶂里逶迤前行，不知穿梭了多久，终于找到一个山洞。

　　裴时屿闭目打坐了许久，只待灵力恢复他就能渡劫了。

　　柴火“劈里啪啦”烧着，火光驱逐了山洞里的黑暗和寒意。

　　昏睡的褚砚秋的眼皮微动，睫毛也跟着轻轻颤动，尘封已久的记忆忽然重入梦中。

　　「陆尽明，你不是说我们两个早就两清了，为何还要帮我？」

　　「两清？褚砚秋，你是我从九幽救出来的，我们永远都不可能两情！」

　　「两清是你说的。」

　　「我可以说，但你不能想！而且我以前说的也不作数。」陆尽明猛地拽住褚砚秋的手说，「褚砚秋，我替你接下了天诛，从此以后，我于天界就是不死不休的存在，你还不清的。」

　　白绫遮眼的褚砚秋茫然一问：「你在血海之阵中究竟看到了什么？」

　　「褚砚秋，你可真行，把所有东西都忘的干干净净......」陆尽明语气渐渐落寞，「不过没关系，师尊，我都知道了。」

　　「师尊？」褚砚秋呢喃一声，她又说：「陆尽明，清醒点，我们现在在被追杀。」

　　「我没疯。」陆尽明冷静的从身上拿出一颗碧绿耳坠，他一边给褚砚秋带一边说：「师尊，这枚耳坠可以稳住你的元神，去到凡界后不许把它取下来。」

　　褚砚秋只觉耳骨很痒。

　　「别动。」陆尽明按住她闪躲的身子说，「我只有一颗妖丹，你要是敢把它弄丢了，你就永远也别想知道自己忘记了什么事。」

　　「妖丹？」

　　「是，就是你在九幽掏的那颗妖丹。」陆尽明怕她忘记又强调了一便，「不止是我的妖丹，那次我一身血差点被你吸干。」

　　「陆尽明，要么你和我说自己在血海之阵中看到了什么，要么你现在冷静点。」

　　褚砚秋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陆尽明的满腔情绪像是泄在了一团棉絮上，无半点回响。

　　两人陷入长时间的沉默，忽然褚砚秋被人拉进了怀里紧束着。

　　「师尊，我知道错了，我以后不会再随意杀人，你不让我做的事我不会再做了，我们的孩子我也会救。」

　　孩子？褚砚秋被勒的喘不过气，她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你......」

　　「陆尽明，你残杀凤阳仙君，私开天域，罪无可恕，还不素手就擒。」

　　「他们追来了。」

　　陆尽明松开褚砚秋，额间与褚砚秋眉心相抵，一簇淡青色光芒从褚砚秋眉心进入，「师尊，你眼睛看不见，此方法可以让你借他人之眼观物，你身上那把剑我也用了一些东西掩盖了它原本的气息，在凡界可以随意用，不会被天界发现的，还有灼月是妖族圣物，里面有一方小世界，若是遇到危险，可以在里面暂避。」

　　「什么意思？」褚砚秋有些不习惯他的语气，她已经在陆尽明身边呆了很多年了，这人向来惜字如金，且从未给过自己好脸色，如今他却一再反常。

　　「等我将那些伤你之人都解决了，我会去凡界找你，到时候我会让你知道所有你想知道的事。」

　　陆尽明手指在褚砚秋脸上摩挲，他一字一顿道：「褚砚秋，你上一次离开后，我找了你万年之久，这次别再让我找这么久了。」

　　“别再让我找这么久了......”

　　陆尽明最后的这句话反复盘旋在褚砚秋的睡梦里，她忽而挣扎了起来，她极力想想起自己究竟忘了什么。

　　裴时屿察觉到身旁之人的动静，他轻推褚砚秋。

　　“褚砚秋。”

　　褚砚秋猛地从昏睡中睁开眼，她轻喘吐气。

　　裴时屿伸过手欲借力给褚砚秋，可对方并未看见，她窸窸窣窣的直起腰身，然后一手侧垂在地上，一手搭在卷起的膝盖上。

　　他收回了摊开的手，观褚砚秋神色有些沉滞，裴时屿问道：“身体还是没有好转？”

　　褚砚秋恍惚回神，她呆呆压下心中的惘然，只说“冷”。

　　裴时屿将滑落的外氅盖在她身上，然后闷声在烧着的火堆上添干柴。

　　两人心中各有所想，褚砚秋偏头看着裴时屿，她已经许久未曾想起过去之事了。

　　“你们想利用我做什么？”

　　褚砚秋拢了拢身上的外氅，她脑袋缓慢转了起来，以他的脑子，怎么会看不出来自己和那个蒙面人不是一伙的，他大抵是想问自己有何目的。

　　“我和天界之人没有关系。”

　　裴时屿贯会顺着杆子往上爬，既然褚砚秋已经揭开两人之间的面纱了，那他必然是要刨根究底的。

　　“褚砚秋，你和老头是什么关系？又为什么要帮我？”

　　褚砚秋正闭目调息，听到这句疑问，她想起了上泇关那些弟子对她的称呼。

　　她问：“你为何从不叫我师娘？”

　　“因为你们不是道侣关系。”

　　褚砚秋缓缓睁眼，原本她打算用黎沧和师怀安的关系来回答他的上一个问题的，毕竟情可以是人一切纠纷的源头，她有这个身份做什么都合理，但现在看来是不行了。

　　“上泇关那种地方，地偏、灵脉薄弱、弟子天资又平庸、在外的名声也不好，我若不是你师尊的道侣，怎会时不时去你们那指点你们修行？”

　　“那日我跟你说你会有桃花劫以及老头没了后，你的反应都在告诉我，你不是。”裴时屿说。

　　褚砚秋：“......”

　　“还有，小师叔是不是忘了，我去过临青台，当然，如果你能解释一下黎沧前辈是如何死而复生的，然后又为何会变成临青台掌门最小的弟子的，我或许能重新审视一下你和老头的关系。”

　　褚砚秋确实忘了，她时常想一出是一出。

　　“褚砚秋，如今身处这个地方，坦诚一些对你我都好。”

　　褚砚秋挑了一个能说又能堵住他嘴的回答：“我欠你一恩需还。”

　　听了这话，裴时屿神色反倒沉了起来，他可不想这具身体里还有别人的什么故事。

　　裴时屿直勾勾的望着褚砚秋，火光摇曳下她的脸时隐时现，他还未来得及看清轮廓，就已经被夜色掩盖起来。

　　“差不多得了。”褚砚秋看出他的意图。

　　可惜裴时屿一身逆骨，他越是不满什么越会一个劲的往上凑，他说：“我向来贪得无厌，你我相识不短，怎么忽然就有恩要还了？”

　　褚砚秋闷头看着跳跃的火花，她忽略了后半句说：“何止贪得无厌，还不知死活。”

　　“在凡界，如要报恩，报恩之人至少会让恩主知道自己做了何事。”

　　褚砚秋偏头看着裴时屿。

　　“裴时屿，别给我找不痛快，你要是真想知道答案，等你活着离开秘境了再来问我。”

　　裴时屿漠然。

　　他对褚砚秋虽所知甚少，但揣摩她话外音的火候却掌握的十分成熟，看样子这个话题她是不会接了。

　　山洞里又回归了静谧。

　　听了半响火燃烧时的嗤嗤声，大概是没听到自己想要的答案，裴时屿低眉垂首说：“褚砚秋，我并不记得自己有恩于谁，等你出去了，我的事你就不要再管了。”

　　“你管不到我头上。”褚砚秋手中不知从哪里摸来了一截干枝，她百般无聊的拨了拨火堆。

　　“你们修仙之人不是最怕因果缠身吗？”

　　“我生于九幽，身上最多的就是因果这东西了。”

　　裴时屿蓦地抬头，九幽是幽冥族的地界，传闻那里面的亡魂其罪孽之深天怒人怨，当年的混沌劫期就是因幽冥族而起，最后神族陨落，仙族死伤无数才平息那场祸乱。

　　“你是魔界之人？魔界之人入凡界会遭两界印的反噬，你这个报恩的代价有些大。”

　　如今玄门视魔界为死敌，她竟敢孤身入玄门秘境。还有，她为何这么坦然，就这么确信自己不会在意她的来历？

　　裴时屿眸光一转，他想起了昏迷时看到的画面，“你和梵音是什么关系？”

　　褚砚秋手中干枝掉落，她双目对上裴时屿问：“你怎么知道梵音这个人的？”

　　“我看到了，虽然她的面貌被泥污遮住了，但那双眼睛我不会看错。”

　　“你说什么！”褚砚秋两指卡住他的脖颈拽到眼前，“你不是一直昏迷着，你怎么可能看到！”

　　那是她的元神里的东西，裴时屿怎么可能能看到。

　　裴时屿先是一愣，继而又因她的急言令色生出了些亢奋，最初困扰他的问题被抛之脑后，他一直觉得褚砚秋是个心冷之人，也极少在她脸上看到喜怒，他想看褚砚秋为自己失控的样子，这样才对，她的脸上应该有更多的情绪......

　　“说！”

　　裴时屿呼吸难续，他开不了口，但也不挣扎，只红着眼盯着褚砚秋，他不想漏过褚砚秋脸上的任何反应，她身上实在有太多秘密了。

　　褚砚秋反应过来，她松指脱开裴时屿。

　　裴时屿胸口剧烈起伏。

　　“你还看到了什么？”

　　裴时屿眉目不动哑声道：“芦苇坡葬人，巫山被欺，短刀杀人，先天灵体。”

　　短短几个字，全是她陷入昏迷时元神里所历，难道那不是她要渡之人的过往，又或者说裴时屿是其中一人？

　　褚砚秋心绪渐平，她思绪飞转。

　　为什么没反应！她为什么又变回原来的样子了！

　　“你确定她和我长得像？”

　　“像。”裴时屿捉着她的脸，不放过一丝细节。

　　褚砚秋听完想到湖面上那张和黎沧一模一样的脸，难道他们看到的是黎沧的往事？可为何裴时屿也能看到？因为他过去和梵音也相识？还是因为他是陆尽明的转世？

　　那自己和她们又有何关系，难道黎沧和梵音是自己的转世？

　　褚砚秋久久不言，她替别人开了那么多回黄泉门，如今终于轮到自己了吗？

　　她忽地盯向裴时屿，其实褚砚秋不是一个很念过往之人，她出了九幽后念头就很散，否则也不可能隐身在裴时屿身边这么多年都无动作。

　　以前无聊时，她有想过这个问题，究竟是自己天生就缺少对人或事的感知能力，还是凡界不如九幽那样需要整日与虚冥争命，所以让她养成了如今这一身懒骨的模样。

　　褚砚秋目光游在裴时屿的身上，她的生活如一潭死水太久了，裴时屿这乍的一掷石子难免会打破了她心中的平静。

　　她仔细揣摩起裴时屿。

　　两人的气氛渐渐有些旖旎。

　　裴时屿哪里知道她心中所想，他只觉褚砚秋这双柳眉星眼下尽是春色。

　　怒意微泻，褚砚秋的眼神让他心中生出异样的情绪，他说不清那是一种什么感觉，但空荡荡的心又实实在在的被堵着。

　　这般异样的情绪不是第一次有，但是从前因为两人身份的缘故，裴时屿一直压着，而如今他不想再控制了，他倏尔压身褚砚秋，额间相抵，而后又一路下滑，直至鼻尖贴在她的脖颈，他深吸了一口，然后埋在褚砚秋的颈侧。

　　他的异样褚砚秋自然察觉到了，但她没有推开欺身压来的裴时屿，反倒用着最笨拙的方式纵着对方剖开身上自己缄封起来的记忆。

　　灼热的气息喷洒在她的脖颈间，褚砚秋皮肤上泛起一层潮红。

　　半响过后，裴时屿睁眼审视褚砚秋：“你究竟是谁？”

　　褚砚秋后背近乎被镶嵌进石壁里，她仰头凝视裴时屿的双眸。

　　“我叫褚砚秋。”

　　我叫褚砚秋......

　　这几个字和脑海里忽然出现的一个声音重合在一起，裴时屿瞳孔微缩，他不知该留下内心的那个声音还是眼下这赤裸裸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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