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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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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年,竟有十九年了,她被丈夫与女儿抛弃,尊严早就没了,新鲜的躯体也被欲望炙烤得枯瘪,如死人一样干巴巴地活着,巍巍的白房子再一次成为她的坟墓。凌瑜夹烟的手指止不住地颤抖起来,用力咬住烟嘴,牙齿碰在一起,也战战地响。她瘪起腮将那根烟吸了个干净,忽地张开手指,让烟头掉在沙发边的地毯上,以一个僵直洇湿的姿态。
“你来香港做什么?”她听见自己抖瑟着声音问。她不想这样哆哆嗦嗦的,仿若自己心虚一般,可她并不心虚。说到底,她没有对不起任何人。是他们先对不起她的!
施嘉莉没答,依旧神色凛然地望向窗外。凌瑜知道,在她心里,已经将母亲的背叛坐实了。
呵,她懂什么?凌瑜胸腔里窜起一股无名火来。她明明什么都不了解,却妄自判定了自己母亲的罪行。她总是这样,绝对地偏向父亲那一边。偏偏这事解释不得。没有一位母亲会向自己的女儿诉说那难言的冷遇——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唯独余下一点用来遮羞的体面而已,难道要她把这点体面也无情碾碎么?
她宁愿做一个冷情负心的女人,也不愿做旁人眼中被丈夫冷落的可怜鬼。
只是她拿不准施承良是不是已经知道了这件事。大概是知道了罢,所以才派他们的女儿过来捉奸……那么,他会怎样对待背叛的妻子?凌瑜猛地打了个冷颤,迫使自己沉下心来,勾着小指捏起咖啡匙,往咖啡杯里舀了一勺糖,不疾不徐地搅匀,才口吻冷淡地再次发问:“你父亲叫你来的?”
提到父亲,施嘉莉的神情终于有了些许变化,下睑微微一收,像是哀戚又像是忿恨。她嘴唇动了动,沉默良久,才轻声道:“我瞒着他过来的。”
“哦?”凌瑜松下一口气的同时,也意外察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施嘉莉忽然转过脸来,目光直直地劈向她,神情里带有几分试探与怀疑:“爸爸说,他要将钢铁厂留给施嘉隽……你知道么?”
竟是为了这个。
凌瑜心里漾起些惊诧,倒不是讶于施承良的决定,而是未曾想到,他竟不再伪装,直接对女儿摊牌了。
见她迟迟没有说话,施嘉莉难以置信地从沙发上站起身来:“你早就知道了,是么?”随后一哽,像是被气得说不出话来:“你……你怎能答应?那是阿公留下的厂子,他施嘉隽算哪门子的继承人?!”
“我?”凌瑜觉得好笑似的,手指指向向自己,声音却淡淡的,“你觉得我有反对的余地,是么?”
施承良平日里连一句话都不愿与她多说,又怎会拿这样的事与她商量?只是她猜得出来。她也猜得出,施承良迟早是要把他们的女儿嫁出去的,他这个上门女婿是怎样侵吞凌家权财的他自己清楚,又怎会容忍一个与他一样的男人出现,摘取他的果实?
只是她猜得出又能怎样呢?她这样的女人,连自己的姓氏都保不住,更别提旁的。
“要怪就去怪你的阿公罢,是他亲手培养了一个外人来接管家业……”凌瑜神色飘忽,讥笑一声,“他把一切都给他了,什么都没留给我。自然,你的父亲也不会留给你。他们都是这样。”
听到这话,施嘉莉像是恼了,眼睛圆睁,饱含愠怒,胸口一阵接一阵地起伏。可即便恼成这样,愣是没能说出一句反驳的话来。凌瑜端起茶几上的咖啡杯,浅浅呷啜一口,视线却未从女儿脸庞上离开。真是奇了怪了,她想,女儿生得这样好看,也会被父亲抛弃么?
她还以为,被家庭抛弃,只是她这种丑陋女人的命运。
她心里生起隐隐的痛,痛中又掺杂着隐隐的快意:原来不是她一个人,被抛弃的不是她一个人!这样阴森森的黄泉路,竟也有人陪着她走!即便这位与她一样不幸的人是她的亲生女儿,她仍被这同病相怜的命运宽解着。
甚至,她为自己的先知感到欣幸。她早就知道,施承良爱他们的女儿,是爱她的柔软细嫩,爱她的娇憨淘气,像一只随时能抱在怀里逗弄的乖兔儿。若这小兔伸出利爪挠他,他也会像当年的她一样震怒,说到底,他并不比她宽容。所以,这些年她尽力为女儿维持姣好的容貌,想培养她成为乖巧温驯的淑女……明明她已经教了她如何去讨好父亲,她还偏要叛逆!
那么今天发生的一切,都是她自找的。
凌瑜眸光里闪过几丝不屑,扬起削瘦的脖子灌下几口咖啡。
施嘉莉又回到那张沙发上,呆呆坐着,手脚冰凉,脑中已然乱成一锅糨糊,找不出一点头绪。她只知道,如今她连一个可以倚靠的人都没有了。母亲这里没有股票、人脉,甚至没有支持,或许有一点钱罢,却没有多大用处。她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发展成这样,几乎是一夜之间,她失去了很多东西,看得见的,看不见的。然而这竟算不上一场变故,从始至终她都没有被选择,是她一直笃信父亲的爱,以至于蒙蔽了双眼,没能看清而已。
她太傻,真的。
父亲的舍弃,母亲的背叛,她统统不知如何去面对。有那么一瞬间,她想算了,她可以主动地成为那个粉饰太平的人,当作这一切都不曾发生过,而后回到那座半山别墅,继续做她的施家小大姐。等她毕业,与一位门当户对的少爷结婚,过完她惬意且富足的后半生。
这种生活也不算太坏,不是么?已经是这世上绝大多数人可望而不可及的了。
想到这里,施嘉莉忽然身子一懈,整个人都陷在了松软的沙发靠枕里,像是重新为自己找到了出路后,紧绷已久的身体终于得以放松。浑身的倦意一股脑儿地涌进她的四肢末端,汩汩地往外冒,带着她整个人都向上漂浮着。
她疲惫地闭上眼睛。
房间内一时静悄悄的。
不知过了多久,沙发旁摆着的电话铃声乍响,将她惊了一跳,蓦然睁开眼,太阳穴突突地跳。母亲不知什么时候又点起了一根烟,边抽着边拿起电话筒:“喂。”
是海湾饭店的接待处打来的,说有一通来自邬城的电话,询问要不要接进来。凌瑜轻觑施嘉莉一眼,将电话筒递给她:“邬城打过来的,大约是找你的。”施嘉莉犹豫两秒,缓缓接过电话筒,贴上耳朵。
“……喂。”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施承良低沉的声音响起:“嘉莉,你太任性了。”
“嗯。”施嘉莉垂下眼,无力否认什么。
“你已经长大了,应该知道,你的任性会让旁人替你付出代价。”
施嘉莉心里一咯噔,掀起眼睛:“你做了什么?”
施承良道:“你擅自去香港,便是底下的人看顾不周,他们自然要得到惩罚,其中包括你的芳姨,你的覃伯……对了,那天送你去戏园子的小司机,已经被我辞退了。”
“你!”施嘉莉一下握紧电话筒,骨节泛白。
施承良静静道:“是你的错。”
施嘉莉忽地有些崩溃,颤抖着肩,眼泪扑簌簌落下,几度哽咽。她不知道父亲为何要将她逼到如此地步,真的是因为她擅自来香港么?还是因为她没有按照他的要求,去跟陶家人道歉?
听见她抽泣,施承良松了语气,叹息一般道:“卯卯,不要伤害最爱你的人。你要知道,爸爸可能对你严厉了些,却永远不会害你。若你喜欢香港,可与你母亲一起在那多游玩几日。不过,在这几日里,你也要仔细考虑你的感情问题,等你回来后给我一个答复。我相信你会处理好一切,不会令我失望。”
施嘉莉泪眼婆娑着,打心底冷笑一声。
她真的有的选么?只怕父亲惩罚家中佣人不过是杀鸡儆猴,以此逼她分手才是真。她能说一个“不”字么?到时父亲会有千种万种方法对付方峪祺,甚至可以悄无声息地弄死他。
父亲的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她的任性,会让旁人替她付出代价。
她毫无还手之力。
也没有一点想要对父亲撒娇卖乖以求垂怜的欲望。
“不必了。”施嘉莉抬起手将眼尾的泪抹掉。
“我这就与他断了。”
她话音很轻,却是坚决的口吻。这样的干脆显然取悦到了施承良,他笑一声,话语里竟有几分欣赏:“好好好,不耽于儿女情长,我就知道我的女儿有这份魄力。”
又交待几句,施承良便挂了电话。施嘉莉将电话筒一丢,有气无力地歪躺进沙发里,还是凌瑜捡起了她丢下的话筒,放回原位,而后不合时宜地问了一句:“你恋爱了?”
都要断了,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施嘉莉便也不合时宜地答了一声:“和一个一无所有的穷小子。”
“哦。”凌瑜吐出一口烟,想了想,“那的确不行。”
“你应该早些明白这个道理的。”施嘉莉将脸埋进沙发,瓮声说。
凌瑜面部变得僵硬,不声不响地将一支烟抽完了。
施嘉莉叫饭店的仆欧送笔与纸上来,强打起精神给方峪祺写信。心中有千言万语,落到笔尖上,竟一个字也写不出来。她恨他连一部电话都没有,此时此刻,她极渴望听一听他的声音。可她若是真的听到他的声音,会忍不住淌眼泪的罢,“分手”这两个字,如何能亲口对他说……还好他连一部电话都没有。
不知他现在在做什么,是否在期待他们今日的约会。早知如此,她就该早些约他,这样一来,即便分手了,还能留下一个吻可供回味。
不过也好,爱情停在这个悬悬在念的时刻,也算留下一个悠长的结尾。
“阿峪,从今往后,不必再等我。”
施嘉莉将这短短的信件用胶水封起,交给仆欧去投递了。她不想回邬城,回到邬城就要面对父亲,说不定还要面对方峪祺。她现在没有勇气去面对任何人。
她与母亲在香港住了七、八日,大多数的时间在房间内看海,有时也被母亲的朋友邀请,去舞会跳两支舞。那个年轻男人没再出现过,不知是离开了香港,还是刻意避开她。她也懒得再去管母亲的闲事,只是面无表情地告诫母亲,不许在那男人身上花太多钱。
香港终究只是暂时的避难所,七、八日后,她还是要回邬城。再不回去,父亲就要生疑了,而且,她也快要开学了。她尽可能地在路途上拖延时间,选择乘船回去,到上海后再转去邬城。那天是正月二十五,她与母亲回到家中,恹恹的,不想同任何人说话,只想睡上一觉,缓解舟车劳顿的疲乏。
可是芳姨却喜气洋洋又小心翼翼地过来找她,递给她一只礼盒。
施嘉莉坐在床上,接过礼盒左右翻看了下,抬头问:“谁送的?”
“约莫是……”芳姨犹疑了下,“阿岘?”
李岘祺送的?
施嘉莉万分不解,径直将那礼盒的包装纸撕掉了,一瞧,里面竟是一盒巧克力。
她呼吸一紧,猛地站起身:“李岘祺送的?”
芳姨不知她为何反应这么强烈,磕磕绊绊道:“守门的小刘是这么说的……说,说是那天晚上送小姐回家的少爷送过来的……”
小刘一定是认错人了。
施嘉莉坐回床上,神色哀哀地想。
“哪一天送过来的?”她轻声问。
芳姨思索道:“送来许久了……噢,正月十二。”
是方峪祺送来的巧克力。
原来他也为他们的约会准备了巧克力,牛奶香草口味的。
“我知道了。”施嘉莉低头摩挲着巧克力盒子。
“哎,哎。那……那我下去忙了。”芳姨看了看她的神色,迟疑着离开了。原本她是想要试着问一问小姐与阿岘的关系的,可是,小姐拿到巧克力,非但没有高兴,反而很是伤感呢,她便不好再问。
施嘉莉躺在床上,又开始掉眼泪。在香港的那几日,她都没有再流泪,还以为自己真的放下了。
国立邬城大学在腊月二十七那日开学。施嘉莉只在家中过了一夜,便又收拾起行李物件,搬去了学校对面的公寓里。
细碎的东西很多,她没什么兴致地在客厅里收拾着。往日她是不爱做这些的,可若是空闲下来,又会胡思乱想,陷到低迷的情绪里。公寓窗外的天渐渐暗下,芳姨进了厨房忙活。这时,门铃响了。
芳姨用围裙擦着手从厨房里出来,施嘉莉也站起身来,放下手里的东西,说:“芳姨,我去罢。”
“哎。”
施嘉莉穿过玄关,将门打开。
门口站着一个清俊高大的男人,头顶的电灯将他的影子投下,一下笼在她身上。她看着那张脸,恍惚了一瞬,直到看到他微翘的眉眼,才反应过来,他是李岘祺。
“你……”
“你这个表情,像是不认识我一样。”他似是不满地说。
说完,他伸出手,两枚滴油花耳钉躺在他掌心:“那晚你落在我车上的,现在物归原主。”
施嘉莉回头向公寓内看了一眼,见芳姨早已进了厨房,才又看向李岘祺,压低声音问:“你来找我就是为了还我耳钉?”
“当然,这可不是小事。”他理所当然地说,“如果我私藏了这对耳钉,事后施小姐追究起来,还以为我是个有特殊癖好的怪胎呢。这并非是我多虑,我知道,施小姐向来是这么不讲道理的。”
“你!”
“难道不是么?”他挑眉。
施嘉莉语塞。她承认,那天面对李岘祺的帮助,她是表现得失礼了些。可是她那日实在是被施嘉隽气得不轻,要怪就怪他运气不好,偏偏撞在了枪口上。
“好了。”李岘祺见她理亏,也没有再追究,将那副耳钉放进她手心,而后后退一步,挥挥手臂,“任务完成,我走了。”
说罢,他真的未再停留,转过身从公寓旁边的楼梯上下去了。
施嘉莉握着耳钉,略显呆滞地立在原地。
他来了,像一阵风,又走了。
她都没有好好看一看那张脸。
不过十来秒钟,那个清隽身影就从公寓楼梯口走了出来,脚步轻快,风衣飞扬,直直地走向停在路边的一部崭新黑亮的汽车。
“等一下!”
近乎是鬼使神差的,施嘉莉忽然从二楼阑干处探出身子,叫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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