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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
我能感知到神明小姐的确切位置。可是令我感到费解的是，我在心里感受到的那个坐标似乎总是在频繁地移动。
我藏在医院楼下的一棵树中，试图更加精确地定位神明小姐目前所在的方位。
她的位置先是进入了一层楼中的某个诊室，然后又出来在同一层楼的走廊里来回踱步许久。
可是，当我刚刚起飞，想要往那个窗口飞的时候，神明小姐的定位突然调转方向，开始头也不回地往楼下奔跑。
我在空中扭转飞行方向，继续追随神明小姐的脚步声飞往楼下。
我经过一路追进，终于在神明小姐停下来喘气时再次见到了她的背影。
可我忽然注意到，神明小姐的头发似乎在一日之间从耳后根长长到了肩膀。我和她面前的那片草坪竟然已是秋季的那般枯黄。
那位长高了不少的神明小姐好像并没有注意到乌鸦形态的我。
她踏过无人清扫的落叶，一步一个声响地走向草坪中央。
草坪上的神明小姐比我记忆里的样子长高了许多。
她一身白衣，面色相当凝重。她的双腿如同在风中颤抖的白纸。
还没等我往前飞，她便手扶花坛，低头抱怨道：“这些年过去，我早就不是那个笃信神明的小孩了。这个世界的神明，如果你真的存在，你又为何对我多年来的祈祷充耳不闻？”
“你说你平等地爱护众生，可为什么，你又默许不平等的现实平等地发生在现实？”
“你凭什么要把一个糟糕透顶的未来强行安排在我的身上？”
“十几年里，大家为我做了这么多，而到了我自己，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又是个什么啊？”
“那年的天灾人祸都挺过来了，现在，这算什么？”
“我从不指望所谓的神迹能创造医学奇迹，”令我倍感熟悉的那个声音沙哑地说道，“但我真的很想知道，当康复的概率趋近于零时，那些药效可有可无的树脂胶囊还有什么用？”
“不管你到底是谁，神明也好，神明以外的存在也罢，随便是谁，不要逃避我的问题，请你无论如何也要回答我！”
“要是你们早已抛弃了我，那你们又为什么要让那些一直为我付出的人们承受这份不该由他们承受的痛苦？”
今晚，这位曾被我质问过的神明居然在和我一样质问着连她也触及不到的其他存在。若不是亲眼所见，我绝不可能想象出这种场景。
我目瞪口呆地站在树枝上，佯装冷静地看着眼前这位毫无神明样子的神明小姐。
长大了的神明小姐抬头仰望圆月，而冷冰冰的月光没有给予她任何一个答案。
她坐回花坛边的长椅上面，双手捂脸，愤愤不平地说：“不肯说，是吧？”
“等我魂归故里……”
“等我异界成神……”
“我，我绝不会放过你们当中的任何一位。”
这是我第一次从神明小姐的口中听到如此疯狂的话语。
在我的记忆里，神明小姐一直是理智与神秘的化身，纵使我的世界乱成一团，但凡是我需要她的时候，她也依然会平静地出现在那里，并给予我必要的引导。
我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什么。
但我很清楚，这些匪夷所思的状况确确实实地发生在我的眼前。
神明小姐一言不发地坐在长椅上。她的目光寂静如灰烬。
大约十几秒后，我的脑中才又出现了神明小姐开始呼唤我的声音。
和之前不同，她这次的呼唤声中充满了异样的情感。
我从未在她身上见过这种程度的无力与绝望。她如今的这副模样与我认识的那位神明小姐相去甚远。她看上去完全不像是一位神明该有的样子，甚至可以说，她的这个表现与那些身陷绝望的普通人毫无区别。
但，我不能否认，她就是那位护佑我神明小姐。
因为她就坐在路边长椅上，口中默默地重复着那两句将我引导至此的话语。
“莱卡，往前飞。”
“到医院里找我。”
神明小姐的呼唤反复出现在我的脑海。
见此情况，我不敢怠慢。我赶忙扇动黑色的翅膀，飞出树冠，最后忐忑不安地降落在了长椅一侧的扶手上面。
神明小姐没有说话。
一见到我，她先是抹掉脸上的泪水，然后又把双手伸回衣服两侧的口袋里，似乎是在里面翻找着什么东西。
我不知道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我也不敢冒然开口询问这位与往日截然不同的神明小姐。
她一边翻口袋，一边压低声音对我说：“小乌鸦，你来啦。”
“抱歉，抱歉，我明明记得你的我有给你起过一个名字的。”
“我想想……”她歪头看着我说道，“我没记错的话，你也叫‘莱卡’，对吧？”
说完，她便从一侧的口袋里翻出了一条面包的边角以及一小把撕碎的面包屑。
她把这些零碎的食物放在我面前，然后面带歉意地说：“我身上只剩下这些啦。还请你别嫌弃。”
其实，我不饿，也不是很想吃东西。我看看长椅上的面包屑，随后又看了看神明小姐背后那随风飘散的长发。
“好了好了，”她低头对我说，“我知道你更喜欢水果罐头，但我今天实在是带不出来啦。”
“看在以前的份上，帮我个忙吧。”她忽然双手合十说道。
虽然我不知道她想让我做什么，但我还是习惯性地看着她的眼睛，微微点头，不问缘由地接受了神明小姐的请求。
“也不用你多做什么。”神明小姐挤出一丝笑容说，“和以前一样，有人经过这里的时候，随便叫一声就行。那位护士长阿姨大概还在满医院找我吧。”
说到这里时，神明小姐再次把自己的目光投向那片遥不可及的天空。
过了一会儿，她背靠长椅，闭眼说：“莱卡，等我不在了，还请你好好替我守护那个由我一手搭建出来的世界。”
“别让我的怨念尽情地撕毁你那来之不易的一切。”
灰色的云层挡住了我与她头顶仅存的一小片月光。
可我还是不明白她想表达的意思。
神明小姐从口袋里拿出手机，盯着屏幕中的自己说道：“她的不甘、她的怒火、都是源自于我，也正是这种执念支撑我度过了好几次的手术。”
“然而，当我决心摆脱她的时候，无处可去的她或许只能一头栽进你所在的世界。我所在的这个现实容不下这种跨越常识的念想，而她唯一的去处，有且仅有你那个人与神明共同存在的世界。”
“也许，我从未真正摆脱过她，但，我同样不想让她那种执念毁掉你所珍惜的那个世界。”
神明小姐把手机收回口袋，之后便抬头说道：“你们都是我的 ‘莱卡’。”
“我不是那种对任何人都漠不关心的神明。”
“你们各自的命运也本不该由我来书写。”
“虽说我的时间将近，但我还是会尽力支撑到你们分出胜负的那个时刻。”
那一刻，神明小姐的背影变成了我此前多次遇到过的另一个“莱卡”。
那一位与我同名的人物脱离了神明小姐。她正在无声地从神明小姐的背后朝我走来。
广场中央的时钟疯狂地向前旋转。
神明小姐与那座医院里的全部景象都在瞬间变成了一束又一束扭曲的光线。
现在，我终于确清了一点。那就是我现在所处的时间不是我初入‘神之领域’的那个节点。
现在，同时也是另一个“莱卡”彻底离开神明小姐的时刻。
我用乌鸦的嗓音放声大喊，并希望以此呵退向我步步逼近的那个人影。
可是，那个与我身高一致的黑影还是走到我的身旁，不紧不慢地对我说道：“莱卡，现在你看明白了吧。”
“你是她的面相那个世界的投影。”
“而我，则是始终随行于她的幻影。”
“你我本不该有所交集。”
“除非……”她停下脚步说道。
“除非什么？”我在变回人型的同时厉声追问道。
那个幻影用与我同样的声音告诉我：“除非，分隔你我之神明如同这层薄雾那般……”
“销声，匿迹。”
“最后转变为你我无法左右同时也无法左右你我的存在。”
“到那个时候，谁也不能阻止我们亲手触碰到同根同源的彼此。”
她单手捧住我的脸，说：“好久不见了，你这个原本只能在镜中相见的我自己。”
“有些事，反正你迟早也会知道。”她的脑袋穿过我的身体说道，“我索性提前告诉你算了。”
“那位创造你我的神明终将走向灭亡。”
“吾将以新神之姿，纵横各个世界。”
“直到所有世界的所有神明都臣服于我。”
“我取代上一位神明的起点，就先选在你的那个世界里吧。”
她弯腰拾起一片枯叶，背对我说道：“至于你的抉择，还有你的立场……”
在她说话时，她指尖的青色火焰上下跃动。高温的空气令我产生了一种接近窒息的感觉。
“随便你怎么想。”
“我不在乎。”
她说完便将手中的枯叶烧成了我用肉眼难以分辨的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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