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鱼谣

　　第二日告别了神庙诸人，我穿林越山，回到我的海滩。转过一个崖脚，看到茉莉儿正坐在一块石头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着头发。她的身后，大海仍不平静地低哮，阴霾如淡淡墨块，悬挂在遥远的天空。
　　但是小人鱼心情很好，悠然自得地哼着歌：
　　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
　　我能说什么让你笑？
　　我能做什么引起你注意？
　　我能说什么让你有感觉？
　　我能做什么让你爱上我！
　　我听清楚那歌词，象被雷电击中一般站住了——那明明是一个思慕而不得的女子的哀怨自诉，却为什么可以唱得这样轻松愉快？
　　远远地茉莉儿看到我，收了声，跃下礁石，挥着手向我这边游过来。我走下沙滩。
　　“你不开心？”她注意到我的表情，握住我的手轻轻摇晃道。
　　我轻轻一愣，这么明显吗？我的情绪我自以为控制得很好，却不知七情六欲都写在了脸上。
　　“发生什么事了吗？”
　　“刚才你唱的歌……”我犹然震荡，不能释怀。
　　她不好意思地笑，“呀，我乱编的。”
　　我看着她，“多么悲伤的一支歌，明明是爱上一个不爱自己的人，却那样快乐期待地唱出来，真叫人心酸。”
　　“有吗？”她睁大眼睛望住我，如许天真。
　　“嗯，”我无限惆怅，不知为她还是为我，“为什么不等待爱她的人出现？却要用尽心力去爱不关心她的人，多么辛苦！”
　　茉莉儿好久没说话，一会儿指了指不远处一丛鹅黄的花。“你看这些海蔷薇，无人种也无人管，春开秋落，一世就过了。”
　　我望过去，在海风中落了一地黄色的花瓣，有几片翻卷着飞远。
　　我明白她的意思，属于人鱼的岁月悠长，心里怀着一个人，总好过什么都没有。
　　然后我又想起那迦来，心里隐约地痛，怀人，怀人，如果不是那些愚蠢的记忆，我又如何会让他跑到我心里来？
　　“爱一个人怎么会苦？想起他，看到他，在他身边都让人充满欢喜，怎么会苦？”
　　我默然无语，她的眼睛透明如水晶。
　　她是真心这么以为。我不知道她是太智慧还是太天真。若我也能如她这般想，是不是会快乐很多？
　　但是我到底不是她，我要的跟她不同。
　　而我要什么？我自己也不清楚。
　　我听从了我的心，却沮丧地发现那只是个可怕的误会。
　　“唔。”我伸了伸腰，动作太大，随即哀叫连连，“啊，一晚上没睡好，现在浑身都疼，象被人打了一顿样的。”
　　我爬起来，拍拍身上沙粒，又抬头看了看天色，对茉莉儿道：“这天怕还是要接着下雨，我先去储些新鲜水和食物，你有没有什么特别想要吃的？”
　　她想了想，“上回你弄的醉鱼草很有趣，你去提水的时候顺便帮我采些，我好逗小鱼玩儿呢。”
　　我回到自己的小屋。
　　一打开门，只见一桌一椅，一床一几，都静静地立在它们的位置等候主人归来。我一下子想起来它们被造出来的过程，一个人的身影突然异常鲜明地出现，挥之不去。
　　我摇头，努力让自己忙碌起来，不去想那些让人头痛的事。
　　水罐储满，山莓野果采了一堆，醉鱼草给了茉莉儿，壁橱里还有一大块上次妙莲送来的腊野猪肉，食物充足，我终于不得不停下来，和衣躺在床上小憩。
　　精神上无限疲倦，可是始终睡不着，来来回回几个人在脑子里盘旋。挣扎良久，心力交瘁，才终于有些朦胧睡意。
　　可是在梦里突然听到茉莉儿在叫我。我猛地惊醒，愣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自己身在何处。
　　“阿沫！快来！”
　　我撑开窗子，望外看，风浪中娇小的人鱼正往岸上拖曳着什么东西。
　　那竟然是个人。我冲下海滩，发现她从海里拖上来的，竟然是一个人，脸朝下，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
　　“死的吗？”
　　两人合力将那人翻转过来，那湿淋淋黑发间露出的青白浮肿的脸将我们唬了一跳。
　　“我、我、我不知道！”茉莉儿打了个寒颤，退开几步，“我是看到他在那边的海上漂……”
　　我略略壮了壮胆，上前摸了摸那人胸口，“有动静，应该没死透呢！”
　　“啊！”茉莉儿尖叫，“有血！”
　　那人的身上，仿佛因我们的动作撕裂了旧伤口，汩汩地流出血来。我急得挠头，不假思索撕了裙摆，笨手笨脚地绑扎起来。怎么扎都好像不对，忙得正出汗，折腾间那人喉咙里赫赫作响，吐了几口水出来。
　　“喂喂！”我赶紧叫。
　　可是该人连眼皮都没抬，又昏死了过去。
　　“怎么办？”我和茉莉儿面面相觑，两个人都没有救人的经验。
　　“去神庙叫人帮忙吧。”
　　“你看着他，可别叫浪头给卷走了。”
　　我拔脚飞奔，知道自己不跑得快一点，一个人的命就可能保不住。我们还不知道他的名字呢，这个人会不会就这样死在一些陌生人的面前？
　　我气喘吁吁地穿过山门，爬上山道，冲进神庙大门。
　　大厅座上一个人惊讶地抬起眼看我——是那个红头发的少年，叫……对，叫辟卢。
　　“陵迦在吗？”我弯着腰，上气不接下气。
　　“好像不在呢，”辟卢纳罕地看着我，“出什么事了？”
　　“糟了。”我跌足。
　　曼莲闻声出来，手里端了杯热茶替客人换上，问道：“主人有事出去了还没回来，怎么了？”
　　我如此这般地讲给他们听。
　　“我跟你去看看。”辟卢道，又转头对曼莲说，“请转告贵主人，这次不能亲自拜见，十分遗憾，改日盼望能一叙。”
　　到了海滩，看到那伤者，辟卢先吓了一跳。“是个人类，怎么会有人类出现在这里？”
　　“人类？”我立刻蹲下来看，。一直以来人人都说我长得象人类多过于象人鱼，我倒要看看这人类到底是何模样。
　　呵，不用怀疑，这当然是个人类。和我一模一样的黑头发，肤色比我略深，也有五官四肢，粗细大小虽有差异，但大体相同。我长得果然象人类，无怪乎任何一个人见到我，都这样说。但是我——一个泡沫里诞生的人鱼，为何生成另一个种族的模样儿？
　　“这是溺水了，他肚子里的水可吐干净了？”辟卢问我，见我怔怔不答，只得转头问茉莉儿。
　　“刚才吐过几口。”
　　辟卢闻言伸掌到那个人类的肚腹间，不知怎么推按了几下，那个人忽地嗯一声动弹了一下，又有些海水从口里吐出来，却仍是无意识。
　　辟卢收了手，孩子气的面孔忽然有些严肃。
　　“我劝你们立即通报海王。”
　　“为什么？”
　　我一定问得很傻，辟卢轻轻笑起来，“水族跟人类互为死敌。一向老死不相往来。”
　　“可这里是深海，这个人类怎么会到这里来呢？”茉莉儿托着腮左看右看。
　　“看来谣传竟然是真的，都说最近人类蠢蠢欲动，意图发动战争。是以碧落、红莲、迷雾、无尽四海急着结盟，好共同对付人类的入侵。”
　　好好儿的，人类干嘛要侵入碧波万里的大海呢？他们甚至不能在水里生存，摆明了不是适合他们的地方。
　　“会怎么处置他？”
　　“这不一定。”辟卢漫不经心地说，“也许直接杀掉，也许拷问来由。”
　　“哦。”也许在红莲海会这样对待异族，可我才不相信那迦会做这样残忍的事。
　　在辟卢的帮忙下，我们将那名伤者移到屋内，让他平躺在床上。那些清洗伤口的腌臜事情自然不好叫辟卢王子动手，我强忍恶心，战战兢兢剪开伤者肩头血污的衣服，用布条蘸了清水擦洗干净。
　　我不太明白既然这个人类是敌人，为什么还要不遗余力地救活他？
　　或者，是因为他令我有一种亲切感，我第一次看到跟我这么象的人。又或者，无论是谁，总不能叫他躺在我屋子外面等死吧。
　　也许是伤口疼痛，血流不止，那个人类□□一声醒过来，微微睁开眼睛，张着枯焦嘴唇，吐出一个词：“水。”
　　我赶紧将清水滴入他嘴里。这人，也不知道在海上漂了多久呢，被茉莉儿看到真是命大。
　　他饮了水，歇了歇，有几分气力了，开始想自己在什么地方了。目光转动，先是看到我，有几分欣慰又有几分疑惑地问道：“是你救了我吗？”
　　“是我的朋友茉莉儿发现了你。”
　　他盯着我的眼睛不愿意相信，“在感觉有人抓住我之后我失去了神智，但在那之前，我的确看到了一个美丽之极的女人，可是她……她……”
　　“她是一条人鱼，我们都是。”我平静地说。
　　“哦，不！”他倒抽一口冷气，“你——”然后他看到了红头发的辟卢，“我的天，海神把我送到了什么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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