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虚此行

　　李言廷跟在后面气喘吁吁地喊他慢些，时辰还够。谁知，下一瞬间不知从何处射来了一箭。

　　李言廷顿时瞳孔紧缩，张口想要呼喊，刹那间只听“噗嗤”一声，何尧生僵立在前，心口洇开了一片血红。

　　他僵硬地转过头，射箭者的功夫了得，地上的箭矢还沾着血迹，一箭直接射穿了他的胸口。

　　无论如何，他也想不到，他区区一介凡夫俗子，竟然能使人大动干戈进行暗杀。直到倒地那一刻，他才不甘地抬头，向李言廷投去求救的目光。

　　他还没救出心上人啊……怎能，怎能就这样轻易地死去？

　　只是李言廷被眼前的惨状吓得冷汗涔涔，连吞了几口唾沫，浑身僵硬唯有眼珠转动。他确认四周再无危险后，在何尧生期盼的目光中低下头，嗫嚅道：“对不住，对不住……”

　　何尧生听他这样说，倒吸了一口凉气。无尽恐慌，在他心中蔓延。他就这样眼睁睁看着李言廷慌乱逃窜的背影。

　　那一刻，他是否后悔？是否恨极了李言廷？也许，一切都不会再有答案了。

　　“所以你就逃了？”独朽瞠目结舌，嫌恶地退开几步。

　　李言廷面对他们的冷眼相看，紧握住双拳，突然嘶声怒吼起来：“你们以为我就好过了？你们以为我现在活着就好受吗！？”

　　最讽刺的是，如今他邋遢如乞丐，却连乞丐都不如。乞丐尚能因为几个铜板开心整日，他却始终困在过去，无法前行。

　　白小九抬头与狼十二相识，心中俱是疑惑。李言廷当真后悔么？若时光倒流，他是否会做出不同的选择？

　　待李言廷情绪平复，也自知了方才的失态。造成这般局面又能怪谁？他只能怪自己懦弱。

　　他无力垂首。周无亦问道：“那他的尸身，是如何进了你家？总不能是自己走去的？”

　　狼十二问：“难不成是你后悔了，又将他拾了回去？”

　　“我也想……我不知道……我没有。”李言廷仿佛想起了什么，抱头颤抖，“当时何弟被一个魁梧大汉抬走了，我……我无能为力啊！”

　　“魁梧？”景幽佳望向窗外，莫非是黑熊族？

　　可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族，怎么会惹上黑熊族？它们目的何在？周无亦道：“继续说。”

　　“我……我是逃了，但……”李言廷虽逃却未远遁，因为他的良知告诉他，万一还有救呢？

　　可回想起倒在血泊中的何尧生，他又打起了退堂鼓。心脏被贯穿之人，除非是神仙来了，不然怎可能还有气息？

　　正当他犹豫，一个黑袍魁梧的人，把何尧生扛起来了。他惊骇不已，世上哪里来的如此身形之人？扛着人还能一跃上房顶？

　　面对这骇人一幕，他当场晕厥。不知过了多久，他醒来想起了与慕盼蓉的约定。何尧生已死，该如何交代？挣扎起身，他决定去慕府一看。

　　只是到达慕府后，他却吓得面如死灰。府上哪有喜庆装饰？门柱悬着白布编花，囍字皆用白纸剪成，分明是丧葬布置！

　　李言廷突然想到什么，发疯似的狂奔。沿着慕盼蓉曾说过的路，他跑啊跑，跑啊跑，终于看见了一座新坟。

　　木碑从上到下缠满白花，透着瘆人的气息。他再也支撑不住，跪地失神。

　　李言廷掩面痛哭，说道：“我没想到慕妹的爹娘这般狠心……我本想挖坟救她，可坟周守着几个壮汉，我无从下手，所以错过了救她的最后机会。”

　　自始至终，他都认为是自己害死了这对苦命鸳鸯，从此而活在愧疚中无法自拔。

　　他越说越激动，酒意未消，突然起身冲向了窗子。

　　于云间眼疾脚快踢出椅子，顺势丢出了桌上的泥人。泥人击中窗扉将其闭合，椅子正好撞上李言廷小腿，让他摔了个结实。

　　周无亦看不下去了，开口道：“既然真相如此，也并非是你的错。即便你赶到现场，真能救下她？能不搭进性命已属万幸。”

　　“不，就是我的错！若我当时勇敢些，何弟怎会死？若我拦着他走慢些，他怎会中箭？都怪我懦弱，我不配做男人！”李言廷以拳捶地，痛哭流涕。

　　一直沉默的独朽忽然道：“万一真是有人设局陷害，无论走快走慢都会经过那段路，对方只是伺机下手而已。”

　　白小九劝道：“而且你该庆幸他走得快。若你二人并肩而行，说不定你也会中箭。”

　　狼十二点头：“不错，对方一开始就下了死手。幸而你们相距甚远，才未殃及你。”

　　“这一切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白小九叹气。

　　李言廷盯着地面出神，仍认为是自己害死了他们。若他不去找何尧生，若他胆大些先带走慕盼蓉……说来说去，都是他的错。

　　“是我害死的，是我害死的……”他喃喃自语。

　　于云间见他沉溺自责，转而问道：“先不说这些了，所以他尸身怎么出现在你家中的？”

　　这也是众人最想知道的。

　　李言廷道：“那日我见坟周一直有人看守，我便放弃了救慕妹的想法，转而寻找何弟。我觉得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可我始终都找不到他，但我从未放弃。直到两月前，我误入了一片林子，发现树上吊着个巨大的卵状物。”

　　于云间与独朽交换眼神，这恐怕是今日最重要的线索。李言廷说着打了个寒颤，似是回忆起什么可怕景象：“我当时很怕……世间不止人族，我怕是什么虫妖。可我长这么大，真的也没见过其他种族，本想离开……”

　　树上悬着巨大白卵，李言廷既想退缩又按捺不住好奇。挣扎良久，他爬树用随身利刃割下白卵。

　　白卵落地发出巨响，他四下张望见无人察觉，悄悄下树划开卵壳。这一划吓得他倒吸凉气，差点惊叫出声！里面赫然躺着一个人！

　　李言廷面色惨白，刚划开白卵就吓瘫在地，等看清对方面容，才壮着胆子爬近几步。

　　“何兄？何兄？”

　　白卵中的何尧生面如死灰，得不到任何回应。尽管明白何尧生不可能生还，李言廷仍颤抖着手探向他的脉搏。

　　指尖触及脖颈的瞬间，他猛地缩回手，唇色变得与何尧生一般惨白。“何兄？”他推了推何尧生，方才他摸到了脉搏跳动。

　　他左望右瞧，四下无人，鼓起勇气背起了何尧生。他也清楚哪里来的胆子，不过他忽然坚信，或许何尧生真能醒来，或许之前他的判断都是错的。

　　“自那日至今，我将他安置在家中已有两月。”李言廷讲完，周无亦对独朽等人说道，“遮光，避阳。”

　　“你要作甚？”独朽问。

　　却火雀在空中盘旋几圈，盯着独朽似在怪他多嘴。

　　于云间与景幽佳转身挡窗，白小九也上前相助。她的帷帽恰好遮住最后一丝光线。

　　周无亦将背筐放在地上，从中取出一把纯黑纸伞。独朽惊道：“你要放她出来？”

　　这话被李言廷听了去，他震惊地看向周无亦。他原以为这道士只是个江湖骗子，难道他真有点本事？

　　周无亦倏然开伞，慕盼蓉自漩涡中缓缓飘出。李言廷几乎以为出现幻觉，等她完全现身之后，轻声道：“李兄，许久不见。”

　　李言廷呼吸一停，指着她语无伦次，最终憋出四个字：“你是慕妹！”

　　“是我，李兄。”慕盼蓉将一切娓娓道来，李言廷听得冷汗涔涔：“你是说何弟被定魂了？”

　　李言廷虽然把何尧生安置在了旧宅，却从未撕开包裹他的纤维，因而并不知情。

　　得知慕盼蓉并不怪他，他心中的块垒消解大半，苦笑道：“慕妹，我知你是安慰我，你不怪我，可我……”

　　慕盼蓉眼中掠过一丝哀伤：“李兄，我相信何郎也不会怪你。如今知晓缘由，我已放下执念，再无怨恨。”

　　幸好，何尧生不曾抛弃她，只叹造化弄人。

　　“慕妹，多谢你。”李言廷眼眶发红。

　　周无亦打断他们的叙旧，说道：“今夜准备。”

　　夜色深沉，犬吠不止。风吹动松动的窗户，慕盼蓉背对李言廷，深吸一口气，从袖中取出了一条黑气缭绕的铁链。

　　她紧握铁链，目光坚定：“这便是锁魂链。当日掉落後我怕被人发现，一直带在身边……幸好未曾丢失。”

　　她早已下定决心：君生随君生，君死赴黄泉。

　　景幽佳把锁魂链系在慕盼蓉脚踝上，链子刚缚紧，上面的黑铃便发出清脆的声响。慕盼蓉一惊，她记得清清楚楚，当初黑白无常在寻她时，铃铛并未作响。

　　“砰——”紧闭的窗户被阴风猛然吹开，门厅中央骤然现出两道异常高大的身影。

　　黑衣者手持沉重长链，白衣者握着拂尘，二人右手各执一根引魂棒。他们身长近十尺，周身散发的寒意让李言廷打了个冷颤。二人昂首阔步上前，范无咎盯着慕盼蓉，说道：“你终于肯戴上了？”

　　慕盼蓉深深地望了周无亦一眼，重重跪地叩首，说道：“二位大人，小女甘愿以魂飞魄散谢罪，只求取下何郎身上的定魂钉。”

　　周无亦在一旁缓声道：“这本是二位职责所在。他应在生死簿上吧？”

　　“何尧生？”谢必安取出生死簿翻阅，最终在末页找到了这个名字。

　　范无咎走到何尧生身旁不禁皱眉，谢必安上前亦是不解：“这……定魂钉怎会在此？难怪寻不到他，原来是魂魄被锁了。”

　　何尧生头顶与双肩各钉了一枚钉子，正对应着人族的三把先天阳火。

　　范无咎对谢必安说道：“此事有蹊跷，稍后需要向阎王禀报。”

　　说完，他把引魂棒抛至空中，棒上的铃铛叮当作响，释放出涟漪般的微光渗入进了何尧生的体内。定魂钉处逐渐飘出浓烟，直至钉子彻底消散。

　　见钉子已除，何尧生却仍未转醒，慕盼蓉急切道：“他的魂魄为何还不出来？”

　　“莫急。”谢必安挥动引魂棒，何尧生周身泛起淡淡白光，身形开始波动。

　　紧接着，何尧生的魂魄与肉身分离，直身坐起。

　　虽被困肉身三月，他的意识并未消散，时光流逝皆了然于心。睁开眼的第一刻，他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的灵体，随即与慕盼蓉目光相接，两两相望。

　　“蓉儿？”

　　慕盼蓉伸出的手放下又举起，等何尧生张开手臂，她这才扑进怀中。谢必安欣慰一笑，转而肃然道：“既已了结心愿，便该上路了。”

　　慕盼蓉垂首不语，她不知道该如何告诉何尧生，自己或许无法与他同行了。谢必安看穿她的心思，背手道：“你该受的刑罚，当日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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