瞪眼食

　　晚上，陈晏洗漱出来，进了卧房，茱萸已铺好床。两人歇下，关了灯，他自然没有马上老实入睡，她推了两下：“这才养了几日伤，动手动脚的。”他探过来拍了拍她的棉被，见裹得蚕茧似的，笑说：“冤死我了，看你盖得厚厚的，怕你冷了。我妈说女孩子容易得虚症，冬天须得注意保暖。”

　　她感到有小小的硬物硌着头，摸到一枚夹子，说了声“开灯”，床旁的声控小夜灯——一个微笑的小猫头，柔柔的灯光发出来，她解下发夹，放在床头柜上。小雪已过，着实冷了，她换了绒绒的长袖睡衣，洗头之后吹得长发蓬蓬的，散发暖暖的淡香。衣服宽松厚实，越发显得人纤瘦白皙，像珊瑚色花瓣环抱伶仃细长的蕊。

　　他又说：“哪天你上班，我给你送锦旗去，再请你们科室吃饭。”茱萸哂笑：“胡闹，救的是别人罢了，你要是弄这出让人笑话我自吹自擂。”陈晏去摸她的脸颊和手，觉着比之前暖和心下才满意，听她说话，酸道：“我不成，如果救的是楚潇湘就行了？”她笑说：“呸，你当这是什么好事，还比较起来了。”

　　陈晏笑道：“你也说和他生分，不如咱俩亲近，怎么还隔着它说话？”他拍了拍趴在中间的四脚蛇，又去扯她的被子。茱萸见他狐狸尾巴露出来，说：“啧，你要搬走它，肯定又得寸进尺了。”他待要狡辩几句，忽然阳台响起虫鸣迭起，她说：“哎哟，半夜三更还有人斗蛐蛐呢。”

　　他说：“怪了，不像是楼上楼下，像是咱们门外。”他之前不长住此处，没有养花草，阳台晾晒衣被而已。她坐起来说：“太吵了，我去赶它。”他俩穿过客房，拧开阳台的门，黑黝黝，寒浸浸的，开灯之后，茱萸在衣裤晃动的影子下寻找虫子，边找边出声轰它，这玩意儿等她住口，叫了几声，她再开腔，它又安静了。折腾了一阵子，寻觅无果，北风呼啸，打了个喷嚏，她只好认输：“算了，不信它能挺一晚上。”

　　他俩折回主卧，茱萸挨着枕头，对他说：“晚安，钢铁侠。”他扑到她身上，扭着她麻花似的滚作一团，她懊悔招惹他，连忙喊饶命，陈晏存心逗她一会子才散。

　　在家养病多日，睡得浑身骨头疼，家里人憎狗嫌，陈晏无聊至极，回单位上班去了。原先的助理换了人，他一边磨合，一边办事，抽空去探望姑父，动身前约茱萸同去，同她说：“迟早要见我家里人，我姑姑和姑父你也认得，都是好说话的。”她执行外勤，没有去。陈晏习以为常，改日再约。这头九华县有几个工作人员上来办事，都来拜访他，幸亏他现在不忙，有空应酬。

　　茱萸被大主任委派管理重症监护室，争回了几张床位，奈何谣言还没有完全平息，病人很少，时不时空床。黄姐姐接到通知，教茱萸外出会诊，临行前同她说：“以前都是主任亲自去的，偶尔是老秦，都是别的医院处理不了的重病号，搞不好欠费很厉害，一笔烂账。现在推给我们，唉，你懂的。”

　　她心下了然，乘车到了会诊目的地齐山市人民医院。进会议室之前，居然遇到了老同事秦白鹿，茱萸客气地打招呼：“好久不见了，秦老师。”秦白鹿的腰杆比以前挺直了许多，笑容和煦：“咱俩真是有缘呀，小吴。”两人进了办公室，茱萸以年资高低为由让座，秦白鹿推托了几句方才坐下。

　　来会诊的专家都到齐了，例行汇报病情后，科主任面露难色：“感谢各位专家远道而来，这个病人才三十来岁，是个幼儿园老师，因为保护小孩子发生车祸，第一次截肢手术已经做了，但是第二次的手术，我们医院的外科实在拿不下，难度太大了，就算冒险，以我们的水平也很难救治，就希望上级医院能够接收。”

　　别的医院都松口答应，又纷纷说：“我们都可以支持，但是论水平，最好还是去附院，它们是头部医院，方方面面都强。”秦白鹿说：“我们自然也是义不容辞的，不过，我觉得先了解一下家属的意愿，毕竟转诊到省里的花销很客观，我们遇到不少病人承受不了经济压力，最后选择放弃，非常可惜。”旁边有个专家说：“哎，一附院的专家还没发话呢，您怎么看？”

　　茱萸略带腼腆地说：“我是主任派来的代表，先了解一下情况再请示他。”众人七嘴八舌地说：“不用这么麻烦，你们医院一堆全国全省的组委，你们说不行，我们也不配了。”秦白鹿出来打圆场：“先看看吧，咱们也别为难年轻人。”带头站了起来。

　　陆陆续续也有人跟上，秦白鹿悄悄说：“这就是个无底洞，你还是和张主任说一声，走个流程算了。”她默默听着，不言语。到了病房，隔着门上的玻璃，家属弯腰同昏迷的病人说话，摸了摸她的脸，将头发撩到耳后。茱萸看那个家属俨然是病人的妈妈，方才仅仅存在资料里的人瞬间有血有肉了，难以启齿婉拒的话语。

　　一行人围着家属，秦白鹿说：“阿姨，我们是省里各家大医院的来会诊的医生，您女儿的情况大家都了解了，不是说完全没有希望，而是很困难，用老百姓的话来说就是九死一生，相信你们这几天应该逐渐有体会了。”家属哽咽了两下，才说：“我们当然清楚，但是作为父母，不可能放弃孩子。我的小孩一向很上进，是家里人的骄傲。”

　　她掏出手机，展示了相册里的照片，絮絮列举孩子取得的大小荣誉，还有幼儿园的孩子簇拥着她笑容满面的相片。茱萸看着手机屏幕，一色的大图标，照片完全没有滤镜，时不时弹出微信提示，“一家人”，“五姐”，“外甥”字样。她心想，我妈也是这样的。

　　众人回到办公室，科室的医生摆好了盒饭，且搁置工作，先吃午饭，渐渐又聊起了，病人的经济状况不好，尚未结婚，家里也没有几多资产，因为陪护，日常的营生也耽搁了。兄弟姐妹虽工作了，也各有各的难处，幼儿园募捐了一笔钱，杯水车薪。

　　茱萸听得差不多了，准备同大主任汇报，却不想江潮的电话插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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