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mnesia

　　李明湖不常想起过去。
　　也不太期盼未来。
　　她最喜欢做的，就是睡觉和发呆。
　　但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一直在和这两位朋友渐行渐远。
　　说不上好还是不好，李明湖只知道，她盼望着和能和它们早日重逢。
　　这样，她就能在困顿的时候入睡，在睡饱之后醒来。白日无聊处，尽情发呆。
　　这样的感受，是什么样子的呢？
　　她应该有过这样的时期，有过这样的经历，但是现在却一点儿也想不起来。可怎么还用去费心想呢，答案那么明显。就是小时候啊。在人生的最开始，在无忧无虑的童年，每一日，都是这样度过的。
　　但李明湖看着过去的那个小女孩，却心生疑虑：那个人真的是她吗？
　　怎么她只看得到画面，却没有真实的感受。
　　如果那真的是她的话，那她现在就应该知道，睡醒后发呆是什么感觉。因为她经历过。可现在她不知道，她连想象都很难想象出来。
　　你看啊，付西洲，明明保有记忆，却还是在失去感情。
　　李明湖坐在床边，目光越过躺在床上的付西洲，看向窗外光秃秃的枝丫。
　　阳光很好，还有风。要是夏天的话，满树的绿叶会摇晃起来，在哗哗的声响中，将影子投进屋子里来，把阳光挤到角落，只剩一点又一点。
　　就像高中时看到的那样。
　　也像家乡的那片山林。
　　真奇怪，人在李明湖的记忆里是淡去的，物在她的脑海里反而越来越清晰。
　　家乡，多久没回去的家乡，早就变了模样的家乡。
　　李明湖的家在一个小山村。
　　和千千万万的村庄一样，那里有最简单的生活，和最不简单的人。生活平静地像是一眼能望到头，日子又辛苦地像是怎么熬也熬不完。
　　不过这些暂时都和年幼的李明湖无关。她的童年时期还是很快乐的。哪怕她站在现在往回看，也得承认，那时的她很快乐。即使她已经不再知道那种快乐是什么快乐。即使后来的人生让这份快乐不再纯粹，变得单薄。她还是得说，小时候就是很快乐。
　　快乐就快乐在，不知道什么叫快乐。
　　不是有句诗，叫“人生识字忧患始”吗？说得蛮有道理的。
　　但是还在上小学的李明湖，是绝对不会同意这个观点的。那时的她，头发从中间分出一条缝，然后在脑袋两侧各扎成一个辫子，像小狗的尾巴一样，从头顶上耷拉下来。转头的时候扫来扫去，跑起来后上下跳跃。晃啊晃的，像是两面黑色的小旗子。
　　年幼的李明湖带着这两面小旗，占领了一半的村庄，和周围的田野、溪流、水塘，山坡。之所以没能占领整个村子，是因为里面老有认识她，但她不认识的大人。还有拴起来依旧“汪汪”乱叫的狗。以及最重要的，那边有和她一样的，但是她不认识的小孩。
　　小孩子的领地意识比小狗还严重。
　　跑到好远好远的山坡没有关系，但是跑到几条街之外的小巷，就容易遇到一群看你就像看外星人似的小孩。他们会停下正在进行的游戏，集体向你行注目礼。通常不说话，偶尔会窃窃私语。太可怕了，在这样的目光下，你自己就会心虚。
　　当然，要是有其他小孩到李明湖家附近玩，她和小伙伴们，也会这样看那个小孩。
　　所以李明湖宁愿到村外去玩。
　　虽然大人们说了，不要跑太远。但他们太忙了，谁都不能时时刻刻地盯着一群小孩。所以，李明湖的童年的自由的，随意的，像田野里的风一样，无时无刻不在奔跑，永远追逐蓝天和欢笑。
　　没有女孩和男孩，有的只是自然中的稚子。
　　然后李明湖上了小学。那一年，家里又多了个妹妹。
　　母亲一连叹了好久的气。父亲倒是沉默。
　　妹妹的名字叫李明溪。
　　李明湖一开始对这个妹妹没什么感觉，学校里的新鲜事太多，一股脑地向她涌了过来。同学有的好讨厌，老师怎么这样严格。李明湖只觉得班里人那么多，而她又那么小，像一滴水进了河。
　　她还没见过海。可有的同学见过。
　　就这么多了一年两年，她开始确定，她不喜欢学校里的生活。尽管她的成绩还不错，但试卷上的高分填不满情绪里的低谷，她还是经常感到难过。
　　而且，李明溪真的好讨厌。
　　李明湖不想写作业的时候被她打扰，不想出去玩的时候后面跟着条尾巴，不想没做错任何事，只因李明溪告状就被厉声训斥。
　　她不想看到李明溪找不到妈妈不会哭，找不到她却会哭。
　　她不想做李明溪的姐姐。
　　但每天早上，醒来之后，她还是她，李明溪依旧在她身边。
　　天也还是那个天。
　　六年级的时候，班级里开始有人谈恋爱。漂亮的女孩子和，一般般的男孩子，在周围人的追问中，承认他们的关系。教室里比一百只蝉一起叫起来还要吵。李明湖坐在角落里，看着她有点喜欢的那个男生和另一个女生在一起了。
　　那个女孩子好漂亮的，还很温柔。那个男生，有点配不上的她。
　　但李明湖还是喜欢他。
　　这已经是她喜欢的第四个人了。小时候隔壁的哥哥，一二年级时的班长，三年级时的同桌。李明湖喜欢过他们，可他们竟然都离开了这里，去了其他的地方。
　　但他们都不是这个一般般的男生。
　　李明湖觉得，她那么喜欢他，那么深，不会再有人像他一样了。
　　不久后，李明湖没那么心痛的时候，混乱的小学生涯也要结束了。结束之前，班里的那群渣滓生还和校外的小混混打了一架。听说打得格外惨烈，学校和家长都出动了。班里的其他人，听了这个消息后，都默不作声，但大家心底应该都是快乐的。但是坏的人走了，贱的人还在。后排的男生老拽李明湖的头发。
　　然后，终于结束了。
　　童年终结了吗？李明湖不知道。
　　漫长的夏天里，她常常一个人坐在高处发呆。
　　接着，初中开始了。
　　世界向李明湖打开了一扇新的门，一扇她从来没想要开启过的门。混乱不堪，五颜六色。一面是秩序和知识，一面是叛逆和堕落。
　　不过，这里的同学比之前好一点，这里的老师也比之前好一点。她不知道其他人怎么想，但她宁愿老师只盯着学生们学习，也不想让老师再用为你好的语气，说你这孩子应该怎么怎么，不该怎么怎么。
　　那时的李明湖，不知道这叫做冒犯。
　　有一天，放学之后，班里的人都走的差不多了，有一个女孩子突然问她，你家里就你一个吗？李明湖回答说不是，她还有一个妹妹。
　　其实李明湖不大爱和别人说起她的妹妹，因为她不想当姐姐。而且，她知道，班里是有独生子女的。
　　没想到那个女生用羡慕的语气和她说，真好啊，我有一个弟弟。
　　重男轻女。那绝对不是李明湖第一次听到这个词，但一定是她第一次意识到这个词。
　　她一向觉得她早慧，但那个女生谈论她弟弟，谈论她的长辈，谈论偏爱的时候，让她感到陌生，一种更成熟的陌生。像是有一些重要的，但她还不得而知的事情。
　　她一直觉得这个女生世故，但说这些话的她又那么真诚。
　　寒假的时候，李明湖遇到了一队人，一队看起来有些奇怪的人。他们在附近的山里，拿着一些她看不懂的设备，拍拍看看，走走停停。李明湖在家里快被李明溪烦死了，所以才躲出来。但这群人让她有点警惕，她开始想要回去。
　　一道女声让她停下了脚步。
　　除了在电视机里，她还没有听过这么好听又标准的普通话。听着听着，那个声音的主人，注意到了她。
　　“你好呀。”声音的主人和旁边的人说了一声，然后走向了她。
　　李明湖分辨不出这个人的年龄。她的笑容和姿态，都没有在李明湖迄今为止的生命中出现过。她们是两个世界的人。她和她的差距，比班上所有同学的差距还大。她们是真正的两个世界的人。
　　不过，在她向她走来的时候，李明湖还是怯怯地说出了，今生第一个平等的，“你好”。
　　后来，在和她的交谈中，李明湖知道了，她的名字，是付秋意。
　　付秋意很好，向她解释了他们现在在做的事情，并问她在外面做什么，要不要送她回家。李明湖不太想在付秋意面前说出她的情况，只是说出来玩。付秋意于是带她旁观了一下他们的工作。最后，分别的时候，付秋意甚至送给她一张写着电话号码的便签。
　　李明湖拿着这张纸，像拿着稀世的宝物。即使她知道，她们之后可能再也没有联络，但她还是小心地收藏着它。
　　谁知道，初一下学期，春天结束的时候，李明湖的父亲在工地摔断了腿。
　　明明天已经热了，家里却下起了霜。
　　以身体为生的家，失了健全的体魄，变得摇摇欲坠。
　　在日益的沉默中，李明湖提议说，她可以不读书了，去打工赚钱。
　　她的父母同意了。
　　家里的亲戚也说，小湖去就去吧，去了家里还能轻松些。而且，不是还有小溪吗，等她姐赚钱了，小溪再考上大学，你们就不用受这个罪了。
　　李明湖在那一刻生出了怨。
　　她看看屋里的父母亲人，又看着院子里玩耍的，只有六岁，还没上小学的李明溪，说不出一句话。
　　那天晚上，在妈妈的疑问声中，她在家里的座机前，按下了付秋意的号码。
　　然后，她没有结束学业，也不用去打工了。
　　李明湖后来才知道，她是这几年来，第一个给付秋意打电话的女孩子。李明湖问付秋意，难道不能去主动帮助别人吗？付秋意笑着对她说，我可不是万能的。
　　她说，明湖，过自己选择的人生，无论帮不帮别人，一定要帮自己。
　　在之后的几次谈话中，付秋意偶然谈了她的儿子。她说她的儿子叫付西洲，和李明湖一般大。只不过，她生付西洲的时候，和李明湖妈妈生李明溪时是一个年纪。她三十三岁才生下付西洲。
　　她们是一样的母亲，却不是一样的人。
　　看出李明湖的难过，付秋意和她说，付西洲人还不错，但李明湖比他更聪明。如果李明湖不介意的话，她可以介绍李明湖和他做朋友。
　　于是李明湖开始和付西洲写信。在这座小镇的所有学生中，李明湖是第一个拥有笔友的人。
　　尽管所有人都不知道。
　　付西洲的字很漂亮，用词很礼貌，想法很新颖。李明湖第一次在与人的交流中感到快乐。这是她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朋友。
　　初中毕业之后，她要去付西洲的城市上学了。
　　付秋意和付西洲一致认为，她该有更好更大的发展空间。
　　李明湖自然是愿意的。
　　她花了不少时间来说服父母。她爸爸的已经好了，尽管瘸了一条腿，但好歹不用别人照顾，还能做一些简单的活计。家里清贫但也能过。出于担心，也出于私心，他们都不愿意她走这么远。
　　但在李明湖的一再坚持下，他们最后还是放手了。尽管这放手的姿态并不好看。
　　出发的前夕，在和家里几乎闹僵的情况下，李明湖还是哭了。
　　这个家里的所有人，这一夜，全都未眠。
　　第二天，李明湖和生养了她十五年的山村，挥手作别。
　　那天是她第一次见到付西洲，也是第一次见到全新的世界。
　　她学的更多，会的更多，明白的更多，疑惑的，也更多。
　　好似从一个围城走到了另一个。
　　有一天她猛然发现，这个看似广阔的世界，和她从小长大的地方，没什么区别。唯一的区别是，她再也回不去了。
　　就算现在回去，也不是曾经的故乡了。
　　她的乡愁，是记忆里回不去的地方。
　　在那个地方，她天真无知，她勇敢无畏，她拥有世界，世界也拥有她。
　　那里已经不存在了。没有人能跨过时间的河流，回到生命生发时的状态。
　　现在是一片迷雾。
　　李明湖看着窗外，突然笑了笑。
　　过去早就是过去。现在再看一遍，也不过是徒增几分伤怀。过去的那个小女孩再好，也不是现在的她。乡愁就该写在诗里，落在地上，就只剩下愁。
　　所以她不爱回头看。
　　至于朝前。当然得朝前。但她又不是先知，看了也白看。
　　眼前。
　　李明湖收回看向窗外的视线。
　　眼前的问题是，付西洲，你什么时候醒？
　　你知道，我既不在乎问题，也不在乎答案。我要做的事情，只是因为我想做。我知道，你也是一样的。
　　所以，早点醒过来吧。
　　李明湖在心里说道。
　　我们还有未完成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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