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禾

　　李令盈亦记不清有多长时间没回过仙乐宫了。这里一切都还如当年。她走到那一棵积了一冠雪的楸树下，想起自己十三岁时曾在此射箭误伤了赵靖晖。她向来不是伤情于物是人非的人，此时亦为流逝时光心生感慨。

　　身后传来脚步声，在此时还能接近她的人，她不用回首亦知晓来人是谁。时隔五年，他第一次主动来寻她。

　　她倚上了那棵楸树，枝条轻轻晃动，雪块簌簌铺落在她身后，像那夜他第一次吻她时那株粉白如雪的海棠花。

　　是他先开的口，“公主为何要亲自动手？”今晚他眼睛像星垂隐去时的黯淡，是被她扑灭的明亮，但她亦深困在他眼里。

　　“你如何得知是我动的手。”李令盈连仰头望人时都还带着居高临下。

　　“不是公主动手的话，阿蝉也不会特意来引我过去，目睹这一幕，不是公主设计好的吗？”今日从见她开始，他感觉心中被潦草缝合那一处，痛意争先恐后涌出，嚣张地提醒他，当年的柔情蜜意是如何戛然而止，她又是如何无声无息将他丢弃。

　　“是。”李令盈开始觉得寒意侵蚀，很想他能够走近，兴许涉取到久违的他身上的热度，会让她觉得今夜并不是那么冷。“我若不除去他，你如何与我重归于好？”

　　可他的声音比这冰雪还要冰硬，“就算公主将他除去了，我们亦不会重归于好。”

　　她低头浅笑，用足下的祥纹云头鞋履轻轻踢着积雪。“这一回，你助了我。顺王便从此绝了拉拢你的念想。我知你有意与他往来的目的，为了查明我阿兄身故的真相……太危险了，赵靖晖，是你的话，我舍不得呀。”这一刻，她是发自内心的痛。原来心真正痛起来时，只是很想落泪，神智却坚决挽住泪不愿示人。

　　“我所做的事与你无关，同样，公主所为从此亦与我无关。今日之事，不必再提！”他转身欲走。

　　李令盈再也无法忍受，不管不顾冲上前去，直扑向他的怀中，伸手揽住了他腰身。温暖瞬间可得，而眼眶最先蔓上热意。

　　他只僵住了片刻，毫不留情将她推开。她并不气馁，玉臂反倒缠得更紧，仰起头，欲去捕捉他的唇。

　　他一下得知她的意图，不愿与她亲吻，无半分犹豫，将脸侧向一旁。

　　李令盈见他躲避，彻底安静了下来，将手松开，似被他这一不经思考的直接反应伤了心。

　　“公主想与我重归于好……是不舍得我这个……”赵靖晖的声音更像是受了伤的那一方，“玩物是么？我不就是公主一时兴起就来逗弄一番，待烦腻便弃如敝履的玩物……”

　　她惊愕抬眼去望着他，他是那么认真说的话，口吻中的辛酸与苦涩，铺天盖地。

　　“公主可知臣这些年是如何过来的？原就知晓不能与公主长相伴，却未曾料想到，结束时竟连只字片言都欠缺，而天下昭知，公主择了旁人。公主成婚那日，我独自一人漫无目的行了很远的路，我不知去往何方，归来时望见长安城心中情怯……这些年我一直在想，我对公主是否悦之无因。逐渐我才明白，我亦与天下男子无异，为公主容貌倾倒，而心悦更是卑劣不堪，在公主十三岁时便已萌生。公主一直是一切皆可轻易得到的人，却总又如此努力要更胜他人一筹，从我初见九岁的公主，因一次又一次费力拉开弓而刮损的手，我便得知。臣谢公主当年垂青，如今公主较以前，势力更为强大，臣已然意识到，臣与公主之间更无可能。或在将来，臣仍会心系公主许久，如同戒除不尽的陋习，年深月久，惯了便好，但我再亦不想重历一次与公主同行，在某日又将我弃置一旁……”

　　他的话未说完，便止住了，如同当年她与他之间连分别都没有的离散。

　　“赵靖晖，你又可知本公主这些年是如何过来的？”他从未见过李令盈这样的表情，她一滴泪都未落，全凝蓄在眼中，嘴角似笑非笑，声音放得极轻，“你当真我心甘情愿让韩维宁做我的夫郎？当年兵部侍郎韩晋璋手里头有我阿兄眷养三万私兵的证据，他意图与顺王联合，到圣上面前告发我阿兄。那些年父亲对阿兄的功高震主已有心结，若此事被揭露，阿兄必定以谋逆叛罪受处置。我先是想暗中除去韩晋璋，他察觉到后亲自寻到本公主，以他手中的把柄要挟，若韩家人有性命之忧，他早有准备将这把利刃直接递于李缜手上。本公主游说他若投向顺王，以李缜反复无常的心思免不了被秋后清算。倒不如投向兵权在握甚得民心的成王更稳当。韩晋璋自然不会轻信我这轻飘飘的话语，于是我提出要让他的长子韩维宁作我的驸马，将成王与韩家彻底绑定在一条船上！”

　　她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化了尖锐的刻刀，琢溃他心中那垒固的围墙，倒下的残垣已将他的心砸至血肉模糊。

　　李令盈的脸庞几乎紧贴在了他的耳旁，他能感受到她的热泪奔流。那泪似淌进了他内心，使那重伤处有着滚烫的痛。他的手欲抬起为她拭去泪水，可他头一次发觉，他并不配。这些年里她独自承受的这些苦楚，他却不得而知。

　　“那时为何不与你说明……你庇护不了我，赵靖晖。我已不是当年住在这仙乐宫中天真无忧的小公主了，权势使人面目全非。阿兄走后，权势还让我懂得了，原来我未曾真正拥有过它。若我被赋予了至上权势，我亦能杀生与夺，何苦遭人挟制，自愿以身为棋。我所筹谋亦是为将来权力更迭之时，不致于手无寸铁坐以待毙。”

　　“赵靖晖，我承认我还想算计你。因为你对我而言，是有用之人。但除了算计，我亦真的想拥有你，这些年我怕极了听到你将娶妻的消息……”

　　娶妻……在未真正将她放下之前，不能够全心全意对待另一位女郎，又何必磋砣了别人的余生？别人亦是好好的女子，怎可沦落成他痴心情深的陪衬？

　　他有很多很多的话语想要说出，喉中却梗痛如横了千根刺，眼角被微湿的泪意牵沉下去。

　　李令盈绝不容许眼泪以示弱乞怜的方式出现，她迅速抬起手，将泪痕抹除干净，却忘了去掩饰声音中的哭腔，“本公主本就是自私又蛮横之人。不过，我方才想明白了，你走罢，赵靖晖，本公主高抬贵手，放过你了，我不会再让我们之间的纠缠成了你的困厄。”

　　他终于开口，却是言不由衷，“公主方才说我是有用之人，这时又如此爽快让我走开……这是在欲擒故纵？”

　　她定定看了他许久，觉得在缺失的这些年里，他似乎变聪敏了，更能确定的他变得有些陌生，他学会了无情拆穿她的伎俩，亦知道如何刺痛她。

　　“擒不住的，放手即可。我应在别处下些工夫，比如郑浩渊，手中实权比赵将军有用多了……”她赌气回应。

　　这一句彻彻底底让赵靖晖乱了阵脚，他猛然逼近，眼中情绪变幻了几番，似有浓重乌云在酝酿风雨，迎面而来的压迫气息让李令盈心慌欲逃。他却不再给她有所动作，直接揽上她的腰，将她重重抵在树上，枝桠积雪纷落，砸在两人发间与颈处，寒冷刺骨，她急着用手掸去颈间雪屑。他却不让，仅用一只手将她双手手腕交叉扣握住。他不再看她，闭上了眼，吻落在她秀颈上雪屑堆积处，用热烫的唇含融那一处冰冷肌肤。

　　旧日情如朽木复燃，是毫不迟疑的温吞焚烧。他从颈间沿途落吻而上，直至唇覆上她的唇瓣，久违然而并不生疏，因着这些年在梦中已吻过她千百回。

　　这一吻，应是李令盈得偿所愿。可她只有泪欲垂落的心酸。真正到来时，她竟畏惧了。发誓此生不为任何人等候的人，却不知不觉等了他那么久。久到她已无稳操胜券的喜悦。

　　可她不甘示弱的性情未曾变过，最后她主动缠绕上来，以吻索汲他的相思。

　　虚空中雪纷扬飘落，他将她一把抱起，入了寝宫。

　　在他为她解衣时，她为维护公主的威风凛凛，虚张声势说道，“若这一回你再敢退缩，本公主从此不再信你是男儿！”

　　显而易见，退缩的不会是那个因失而复得冲昏理智的赵靖晖，他连循序渐进都已忘却，直接覆身而上，她痛呼出声。他进退两难，唯有停住，低头看见那一缕红迹，讷讷说了句，“公主……对不起。”

　　“不许看！”她既痛又急，见他还欲抽身而出，“不许走！”那空缺的五年似是填了进来，痛亦心甘如饴。

　　待两人挺过那难受的初步，她才想起要责骂他，“谁会在这种时候说对不起……”

　　宁静的雪落声中掺入了几声女子的吟叫，赵靖晖脸泛红潮，急促捂住了她的嘴，难为情至极，“公主理应克制……”

　　李令盈实在坏极了，不以为然拍开他的手：“赵将军说得对，毕竟本公主丧夫方过了三个时辰不到，又在此处与你……”赵靖临不愿听她说这些，直接吻住，将她唇间含糊说的”寻欢作乐”四字封缄。

　　风雪不停，她今夜不再是独自徘徊寒冷旷野，与他相偎，抵着他心跳狂乱的炽热胸膛入睡，连梦境都是春日和暖。

　　翌日晨起，她浑身酸痛，心中怒骂着那个早早已离去的赵靖晖，“看着一本正经，想不到在夜里这般禽兽不如！”可她的眉目舒展，唇边泛笑，如受春风沐泽。

　　阿蝉来为李令盈更衣梳妆，用脂粉将颈处暧昧痕迹遮掩过去。

　　“圣上有口谕，让公主且留仙华宫，待诸事平静后再出宫……”阿蝉往李令盈鬓发间插入一支鎏金凤纹钗环，轻声禀报。

　　“昨夜圣上是如何处置他们的？”李令盈问道。

　　“圣上震怒，令司刑寺彻查韩家所为。韩晋璋得知驸马已死，猜想是顺王所为，在御前与顺王攀咬起来。可圣上听到加害谨安郡王之事，急于维护顺王，当场下令诛杀了韩晋璋。顺王的那名侍卫亦被处置了。今早再得了消息，顺王被圣上夺去职权，禁足在王府一年……”

　　“阿父偏袒李缜到了这般地步……”李令盈眸中寒意更甚外面的冰天雪地。

　　“不过，一年时间足已，本公主要让他一败涂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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