奸臣竟是我自己

　　翌日，皇帝在朝堂上公布《世族纪》，昭告天下，广泛刊印。一向温和儒雅的庆元帝痛心疾首评道：“我与崔卢岂有旧嫌？为其世代衰微，全无官宦人物，贩鬻婚姻，是无礼也，依托富贵，是无耻也，我不解人间何为重之？”

　　同日，晋翁有清为礼部侍郎，主持重启女官科考，以表皇帝仁孝之心。

　　虽然《世族纪》的编撰者并未透露，但这一晋升以及前些时日翁有清屡屡进出宫闱联系起来，编者似乎呼之欲出。

　　在吕淮中抵达长安的同时，侍御史邹其游上疏弹劾吕淮中收受贿赂，贪墨，纵容亲族鱼肉乡里等十多项罪名。这些还不是最严重的，最令人触目惊心的是其中牵扯出的神策军吃空饷情况。

　　邹其游此人是朝堂的硬骨头，上至皇亲国戚，下到权臣贵族，谁都敢参一本，年方二十就已赫赫有名。他只看事实，从不结党营私，甚是洁身自好，因此深得庆元帝看重。

　　然而这次上表却被庆元帝按下不发，反大张旗鼓办起吕淮中的庆功宴。众臣都摸不着头脑，这是怎么个章程。

　　言正道合上《世族纪》，喟叹：“此书一出，对世家大族是一次重大打击啊。”

　　言拙神色不豫：“这样大开大合恐会打草惊蛇，不像今上手笔。”

　　“听你意思，似乎不赞成这种做法？”言正道探究地看着他，平和道，“你也知道这和你媳妇脱不开关系，但我并不觉得如何。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处事风格，收敛锋芒是一种，打草惊蛇也颇有成效嘛，起码那些蠢蠢欲动的手都收回去了。”

　　看他的表情，言正道就知道儿子没往心里去。他也并不说什么，由着孩子去了。

　　翁有清升任礼部侍郎的消息传开，令全长安的人都惊掉下巴，和出入内闱的低阶宠臣不同，礼部侍郎可是有着实打实的官权。而且新官上任，皇帝就将主持女官科考的任务交给她，多少让众人心中打起各种算盘。

　　处于漩涡之中的翁有清本人倒是悠闲得很，她找出以往历年女官科考章程伏案研究，几日未曾出门，因此也不知道外面关于她的流言已然满天飞了。

　　挟恩上位是老生常谈，最新版本是嚣张跋扈，在大内对金吾卫大打出手。一时间，这位深居简出、众人很少谋面的礼部侍郎的名声可谓臭不可闻。

　　很快到了庆功宴这日，若是以前翁有清自然没资格入宫，但今时不同往日，她也算炙手可热的新贵。

　　虽然说今天这样的日子走着进宫实在不像样，但她在府中一憋就是多日，忘了置办，眼下也来不及。算了，她背着手悠悠嗒嗒出府，权当松泛筋骨了。

　　谁料刚到巷口，一辆马车踢踏到身边停下，一只修长的手推开车窗，露出言拙温润清俊的脸，淡声道：“上来吧。”

　　翁有清二话没说，手一撑跳了上去。

　　车架都要严格按照礼制等级置办，但言府的主子们不喜奢华，对于他们的身份来说，各种装潢衣饰都稍显朴素。言拙这辆专属马车也是一样，从外面看就是一辆平平无奇甚至过于朴素的马车，谁能想到里面坐着名满天下的言七郎？

　　但翁有清心中腹诽他装腔作势，据她观察，言正道是真清廉、真朴实，至于言拙嘛，就见仁见智了。起码他这马车当中做工精良的小几、价值不菲的砚台、来历考究的香料，怎么都看不出来这是个持身自正的官员。

　　翁有清撇撇嘴，不搭理手握书卷的言拙。

　　言拙放下书，露出古井无波的双眸，打量翁有清良久，直到看得人毛毛的，才开口：“你不应该接下主持科考的担子。”此时晋升已经风头够盛，再手握实权，简直是引着别人来搞。

　　“那请言少卿赐教。”一而再再而三被言拙教训，虽然还不至于恶语相向，但翁有清心中隐有不耐，指尖敲敲几面，目中暗含讥诮。

　　翁有清似笑非笑，言拙能听出她的固执己见。这样的升官速度的确足以冲昏人的头脑，言拙自认几番劝导，她如此不识好歹，或许是时候下定决心了。言拙手指用力，掌中书页被捏皱，胸口却舒出一口气，他竟难得露出近几日来唯一一个笑容，恢复到往常的温文尔雅。

　　他笑道：“哪里有什么赐教。”

　　言拙的马车甫一在宫门停下就吸引了一众目光，尤其当里面探头出来的是穿着官服的陌生年轻女子时，更加勾起了大家的好奇心。此人身份不用多猜，一定是眼下风头无两的新任礼部侍郎——翁有清是也。不过据说他们夫妻关系十分冷淡，怎么同乘一辆马车赴宴？

　　宫门处不乏女眷聚集，她们对翁有清就是另一种想法了——不屑、嫉恨、探究……不一而足。

　　翁有清跳下马车，对着周遭异样复杂的视线一乐，在原地笑呵呵地拱手转了一圈，很多人被她的作派刺了下，倒是收回不少目光。

　　言拙踩着脚凳下来，抚了抚官服上的褶皱，径直向宫里走。

　　翁有清没和他一起吧，自己在后面边观察四周边慢悠悠走。或许是今天女眷众多，上次出手解围的那名女金吾卫也被拎出来值守，遇到一些可疑的女眷还可以上前搜身。

　　翁有清往旁边一站，周围先是安静，接着马上响起窃窃私语的声音，其中还夹杂着指指点点。她耳力极佳，早就听到人群的讨论，除了婚姻之事外，竟还添了一桩大内殴打金吾卫？或许那日叫嚣的纨绔小子真有点家世，但这不在她的思考范围之内。

　　翁有清一抬头，就看到让她陷入舆论漩涡的‘始作俑者’，身着金吾卫服秩的少女正蔫蔫站在一旁，等着叫她了再上前。

　　趁着通过搜检时，翁有清下巴点点，叫了声：“你。”

　　周遭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来，顺着看过去发现是名少女，少女环顾一圈才将信将疑地指指自己，翁有清点头，示意她上前。

　　今日值守的将领走过来抱拳问道：“有什么问题吗，翁——侍郎。”他紧急改口，总算没忘了这是新鲜出炉的礼部侍郎。

　　翁有清柳眉一竖，提高声音佯怒道：“上次本官在宫中竟有人寻衅滋事，让我好生害怕，等下我进宫就让她贴身保护吧。”

　　将领迟疑一下，听到翁有清意味不明的哼声，马上答应下来。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事，不得罪她比较好。只不过他嘴角抽抽，谁不知道翁侍郎脾气大，上次在宫中就敢殴打金吾卫，这事都传开了，她竟然还大言不惭说害怕。

　　这一举动马上引得人群非议声更大，似乎惊讶于翁有清的胆大妄为，今日这样的场合还敢如此行事，看来甚得圣上信宠。

　　翁有清才不管别人说什么，大摇大摆带着少女进宫。

　　“上次因为救你，我可摊上不少事。”翁有清斜睨她，后者抬起头，一脸懵，她接着道，“现在人都说我仗势欺人，在宫里殴打金吾卫呢。”

　　少女表情依旧木讷，只不过出现一丝‘早就料到’的表情，“我就说了你会惹麻烦上身。”

　　翁有清觉得她很有意思，她永远都是平平淡淡的神色，对上位者不假辞色，对欺凌者不做反抗，和所有人说话的语气都一样，甚至有种众生平等的超脱感。这样的人不是被保护得太好，就是被欺负得麻木了。

　　“为了你惹麻烦上身，让我知道你的名字不过分吧。”

　　“涂远玫。”少女回答。

　　翁有清却沉吟片刻：“川蜀涂家？”

　　涂远玫沉默片刻，那张木头脸上看不出什么波动，或许有些话不该说也不能说，但是她蠕动嘴唇，问道：“你怎么知道？”

　　“猜的咯，”翁有清笑眯眯的。之前她就觉得涂远玫的身形功法奇特，虽然她尽力不动用独门武功内力，但翁有清还是隐隐有猜测，直到她报出自己的名字，才确定下来。

　　这次涂远玫的脸上终于有了表情，她急迫赶上两步，追问：“你究竟怎么看出来的？”

　　在宫中这么多年，从没有人报出她的来历。

　　川蜀涂家是江湖上盛极一时的武林世家，以奇诡独门的功法和暗器名扬天下，人才辈出。大约五六年前，这样一个世家却被灭门，无一生还，凶手至今未找到，是江湖上的谜案之一。据说涂家的血流满了整条街，渗在砖缝中，擦都擦不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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