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东风云录

　　金三民摇摇头：“政治并非如此简单，一无所有的人一夜昼富或掌生杀大权恐怕会比这些高官名流更残暴更疯狂！因为一无所有，所以无所畏惧。一个没有敬畏之心的人才是最可怕的！

　　民有恒产才有恒心，无恒产则无恒心，无恒产者易为流民，而流民沦为流寇仅时间问题。中国古代常说兵匪一家，确实本质上他们有很多相似，但兵远要比匪好太多，原因就在他们有秩序，至少表面上还遵循仁义礼智信那一套，就像现在国府的官员们一样。国府财政早已入不敷出，我听说前线士兵一天只能吃两顿冷饭，还不能按时送达。

　　并没有几人能像陆上尉这样出身名门豪富之家，不必为稻粱谋，还能如此毫无私心地为兄弟们加饷。

　　政治就是利益的交换，战争亦是，只不过更血淋淋而已！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世间一切都是交易！一切皆可交易！陆上尉是在美帝国学经济法律的，应该比我更明白不是吗？”

　　陆嫣然竟无言以对。事实上，自当年阿姐带着她漂洋过海，除了携带的用做生意和投资的第一桶金外，这些年她们并未用过陆家的钱。而她所花的钱也是自己的钱，并非陆家的钱，但这些皆不足为外人道也。

　　因为她突然想起，如果她不用回陆嫣然的身份，陆家的财富她很难更多的调动。此次南下，她本已做好最坏打算，像阿姐一样做个无名的为国捐躯者，怕暴露连累陆家，她并没有与陆家南京商行联系，甚至连陈国正都没有联系。而现在，情报、钱，无一不重要。

　　她几乎可以确定，光源昭仁、滨田教授的人一定会到天津，天津陆家大宅的人也一定得到她失踪的消息，但陆家没有人关心她是死是活，大概最不想她回去的就是她那位好大堂哥了。

　　金三民的确说出了这个世界的一部分的残酷真相，但这绝不是世界的所有真相。国父的确是伟大的，至少他提出了“三民主义”“天下为公”的社会理想，然而纵使伟大如国父，也未料到他为之奋斗建立的民国，26年后仍然是这样的千疮百孔。难怪“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成为革命者的箴言。那么，她渴望创造的未来社会又是什么样的呢？她为之奋斗期望建立的又是怎样的一个政权呢？绝对不是国民党这样的腐败政权，她心里想。

　　她想起在那些西方的典籍中所看到的，从柏拉图的《理想国》到托马斯·莫尔的《乌托邦》，从卢梭的《社会契约论》再到马克思的共产主义理论。原来吾国之强大，首要在有一个强大而进步的政权。她突然意识到。

　　金三民喃喃道：

　　“会有这样一个政权吗？他们由智慧、纯正、无私的年轻人组成，而不是如我这般的精于筹谋自我利益的老朽者。这样的未来才是可期的吧？这样的年轻人才能创造未来吧？”

　　“未来是属于你们的！不瞒你说，陆上尉，你知道吗？乱世之中，看到你，看到你这样的年轻人身上拥有的智慧、纯正、无私的美德，我才看到了一丝希望，这个民族未来的希望。你相信吗？我这样的人向来是只谈利益，不谈希望的。”

　　他的语调有些悲凉，又有些欢喜。

　　“可你也曾是这样的年轻人！”陆嫣然冷冷道。

　　“是呀！我曾把自己的名字改为三民主义的“三民”！”

　　人生最大的悲哀是很多年后活成了自己最讨厌的样子，更大的悲哀是有一日悟出了这份悲哀，却还不得不继续以最讨厌的样子活下去。

　　金三民苦涩地砸了砸嘴。车里的气氛有一瞬凝滞。

　　陆嫣然有些许惊讶，一贯谨慎的金三民竟然不顾及一旁的冷詹聊敏感的信仰话题，这并非明智之举。

　　金三民似是知道她所虑，露出老狐狸的招牌微笑道：

　　“陆上尉记得我讲过的桂系将领被金钱美女策反的故事吗？这世间绝大多人都逃不过金钱和美女的诱惑，昔日苏秦张仪这些纵横家名满六国，世人皆以为他们是靠一张嘴雄辩天下，殊不知背后靠的是大量金钱美女收买权臣宠妃？而这两样，您都有啊！”

　　他这是暗示她策反冷詹？

　　金三民很快聊回正题：

　　“陆上尉此前就已部署周远舟协查嫌疑目标的财务状况和身边的女人。如此一来，范围又缩小了。”

　　他抬头正好捕捉到陆嫣然嘴角上扬的微表情，立刻道：

　　“不，陆上尉应该是已经确认这个人是谁了。”

　　陆嫣然赞许地看了他一眼：“运用动机学理论分析的不错。”

　　她的确用交叉分析法锁定了一个嫌疑最大的人，而她一大早来总统府前的梧桐大道，也是因当日离开伪满洲国时，她曾与川岛芳子约定，有南京政府日谍消息就将情报放到总统府前梧桐大道的树洞里，她已经悄悄取得了那份情报，上面只有两个字：日女。这使她更加确认了嫌疑目标。

　　车开到了公馆区18号，金三民突然道：“纵使我们猜到是谁，可没有证据，也不能抓人。这个紧要关头，若是他保持静默，我们岂不是拿他没办法？”

　　他瞥了一眼陆嫣然沉静如水的神情，忙拍了一下自己的头道：“瞧我！陆上尉定然是想好了计策，下一步是什么呢？让我想想，”他猛地抬头看向陆嫣然，“不会是引蛇出洞吧？”

　　陆嫣然赞许地看了他一眼，加了八个字：“ 引蛇出洞，瓮中捉鳖，一网打尽。”

　　此时阵雨已停，天边竟现出了一道五彩的彩虹。

　　他们都不由被那道彩虹吸引。

　　金三民道：“这是个好兆头，看来连老天也在预示我们马到成功啊！”

　　陆嫣然想起《圣经》中上帝在洪水毁灭世界后，用彩虹与人类立下约定不再毁灭世界的故事。

　　老实说，她从前从未信教，也从未想过那位全能的主宰“God”，然而当她回国亲眼目睹神州大地上众多的苦难之后，在火车上看到玛丽亚修女嬷嬷虔诚地划着“上帝保佑”的十字祷告时，她曾经问过玛丽亚嬷嬷：“上帝会拯救这些受苦的人们吗？”

　　玛丽亚嬷嬷抚摸着她的头慈爱地道：“只要信仰上帝，上帝就在你心中！亲爱的孩子！” 转而意味深长地道，“你们中国有句古话，天助自助者！”

　　于是陆嫣然明白，不会有全能的上帝，也不会有什么救苦救难的菩萨，唯一的上帝和菩萨是自己，能够拯救你的，只有自己。所以尼采说上帝死了。

　　冷詹打开车门，陆嫣然下车。

　　他们从后门进入，这座院子是一栋三层洋楼，带一个有些破败的后花园，树木葱茏，有一条秘密小径通往侧楼，从侧楼可进入主楼。

　　主楼的一楼被辟为办公室，此刻有几十个特务处的人在紧张而忙碌的工作着。

　　二楼是金三民、周远舟、王婉娟、冷詹几人的休息室。

　　陆嫣然一个人住在三楼。三楼有独立进出的楼梯，无需共用一楼和二楼的楼梯。

　　他们在二楼分开。

　　陆嫣然抬腿上楼，湿发令她不舒服。

　　冷詹在她身后道：“小白楼里的那个神秘住客警察局的那位兄弟问过了，说是个朝鲜人，在朝鲜杀了一个日本军官，潜逃到伪满洲国，后来跟着一个皮货商人逃到南京，商人趁他重伤欲杀死他卷走钱财，被他杀了。不过他的伤也更严重了，他不敢去医院这才躲在小白楼里。被我们的人送到医院后，他的伤如今已大好。是否需要把他抓起来？”

　　冷詹的办事能力还是很强的，当日离开小白楼时她不过随口说了一句：“让警察局的兄弟派个人去查查隔壁那人。”

　　孰料那两个警察以查户籍为名进门后发现，那人伤口感染发高烧已晕在床上。他们也不知道什么情况，只能手忙脚乱地送了医院。陆嫣然垫付了医疗费后再未过问。

　　既然那个神秘住客对罗成史雨竹几人的可能危险解除，她没必要再管他们。

　　陆嫣然站定在楼梯上，道：“不必理会！我有更重要的任务交给你！”

　　如金三民所说，身边多了一个监视者的确令人不爽，但未必是坏事，冷詹执行力很强，手下有几十个兄弟，这对她完成任务很有用。

　　而且这家伙似乎有一种自动隐匿安静的让人忽视存在的功能，陆嫣然做事的时候常常忘记他的存在，也就是说，他并不会打扰到她，反而还能时不时地提供点帮助，比如他力气很大，可以单手捏开陆嫣然餐桌上的核桃，提起那些装满资料的笨重箱子，熟悉南京的每一条街道、河流、下水道，陆嫣然敢打赌，若在南京打巷战，这家伙绝对是一个令敌人头疼的对手。

　　他令她想起她此前的那位日本神道无念流的保镖长泽，一个是后天练成的日本武士道高手，一个是据说从小在狮群中长大的有着突厥血统的草原之子，若他们较量，谁会技高一筹？

　　陆嫣然甩开脑子里难得的一点小女孩的好奇想法，吩咐道：“20分钟后送一碗骨头汤荞麦面过来。”

　　冷詹知道她要沐浴，低头出去了。

　　一楼小办公室，周远舟看到金三民连忙迎上去：“呀！金科长，昨夜加班大半宿没睡，您老不多睡会儿？”

　　他凑近他，食指往上指了指，小声道：“我们那个神秘的头儿不会是住在三楼吧？”

　　周远舟混迹三教九流，是个人精，幸亏过几天任务就结束，若时间长了，难保他不看出端倪。

　　金三民面上不动声色，拢着手道：“不该问的就不要问，不该知道的就不要知道，这特务处的家规周组长不会忘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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