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越金枝（双重生）

　　暮色四合，景阳宫里次第燃起了琉璃灯。
　　灯火轻柔摇曳，朦胧如画。

　　寝殿的金丝楠木罗汉床上，苏贵妃一身珊瑚粉的居家常服，珠钗未着，正侧枕在大宫女灵月的腿上，由她点揉着头上的穴位。
　　她身旁还有捧果盘、打扇子的小宫女四人，跪在床尾给她按脚的医婆一人，廊下甚至有调拨风铃的小太监一人。

　　可这么多人伺候她一个，她仍是觉得不满意的。

　　“灵心还没忙完？”

　　苏贵妃心中闪过些莫名的焦虑。
　　她身边的另一名大宫女灵心负责接洽对外的事务，能在人前说的，或是不能说的，都归她负责。

　　“快了吧，娘娘放宽心，马上就能得到好消……”

　　灵月手上力道不减，但话才说了一半，寝殿的水晶珠帘就被撩了开来，叮叮咚咚，好不热闹。

　　“娘娘……”来者正是匆忙过来回话的灵心。

　　苏贵妃半晌没听到她喜气洋洋地说些吉利话，慵懒地睁开眼，瞧见她神色不对，自己心里也不禁咯噔一下。

　　“其他人都退下。”她凛然道。

　　小宫女与医婆立刻躬身后撤至殿外，灵月将她缓缓扶起坐直，把正红的大迎枕垫到她的腰下，才最后离开。
　　朱漆的大门稳稳关上。

　　“……还是失败了？”
　　苏贵妃问起这话时，芙蓉面上已经半点不显气愤和失望，仿佛只是悠哉随意地猜对了一件趣事。

　　灵心一福到底，低头回话：“萧二已经落入陷阱，就差最后伏诛。但金羽卫指挥使突然赶到现场救下了她。最终辛卯不幸殉职，侥幸逃脱的天璇已经在水牢里自行领罚，只等娘娘的一声吩咐，她就安然赴死。”

　　偌大的寝殿里刹那间寂静无声。
　　接着，苏贵妃兀自一笑。

　　“呵！看来今天就是诸事不宜。”

　　她右手支上矮几，整个人半倚过去。
　　拳头大小的夜明珠光彩熠熠，映着她娇美脸庞与燃着恨意的眼眸。

　　“至今为止，本宫与大哥二哥仍未顺利恢复通讯。”她音色泠泠，句句刺心：“然后你们只会告诉本宫，事先安排好的孕母，有一个现在就早产了，母子体质皆弱，都不能为我所用。还会告诉本宫，上次是萧二误打误撞，把事情捅到皇上面前，救下了她姐姐，这次又突然等到了谢绎，救下了她自己……”

　　苏贵妃的语速越来越快，声音也大了起来，尖锐刺耳：“就她们萧氏姐妹运气上好，就本宫一人运气全无！”

　　景阳宫雕梁画栋、帷幔层叠，她的话语很快消散在厚重的沉默中，半点余音未留。

　　灵心低着头，定定地凝视地面上铺着的牡丹金纹羊毛毡毯。

　　苏贵妃再次阖上眼，双手搭在隆起的小腹上，轻柔呢喃道：“老天爷这是在拦我的路呢……可是我偏不信命。”

　　灵心稍稍抬起头，眼角余光里，她的主子娘娘迷茫地望着夜明珠出神。

　　“娘娘，”她斟酌片刻，终于道：“皇上今夜往钟粹宫去了，似乎是要让顾婕妤作陪，品鉴一套新得的前朝名画。”

　　“顾怡秋大字不识百个，鸳鸯能画成山鸡，也配和皇上一同赏画？”
　　苏贵妃像是听到了什么精彩的笑话，瞬间精神起来，朗声道：“你出去时候把灵月喊回来，替本宫梳妆。本宫也想去见识一下名画的风采。”

　　灵心应诺。
　　她觉得能让主子娘娘不沉浸在痛苦之中，就是好事。

　　苏贵妃福至心灵，忽然再轻轻提醒自己：“……正好也能跟皇上讲讲他的好叔叔，是怎么照顾淑妃，还有淑妃的妹妹。他们之间到底有没有不清不楚，皇上都得清清楚楚才是。”

　　谢绎把浑水越趟越深，再这么下去，麻烦会越来越多。
　　遇到他，就什么都顺利不起来……

　　与景阳宫遥遥相对的长春宫里，如槿也刚得了消息，说是妹妹安然归家，并无大碍。

　　“真是菩萨显灵！”与她一起等音讯的大宫女石榴激动得热泪盈眶。
　　芙蓉和年纪更小的枇杷直接拥抱在一起，替主子娘娘高兴。

　　如槿本人却还算理智，只睨了她一眼，柔声打趣道：“明明是指挥使显灵。”

　　她的四位大宫女，此时全陪在她身侧。
　　下午知道如樱外出时出事后，没有谁能完全稳住心神，现在终于可以安下心来。

　　长春宫的寝殿里温馨热闹，众人共享放松和喜悦。

　　“娘娘与如樱小姐都是有福之人，才能遇见指挥使那样的凡间金刚，手腕卓绝、及时相救。”芍药顺着话头，继续开起了玩笑。

　　宫女们收了眼泪，差点绷不住要笑作一团。

　　如槿的眉角眼梢也盈着喜悦，但也尽量正色吩咐她们：“我们自己人关上门这样说说也就罢了，走出这屋子一步，都不可再把指挥使挂在嘴边。”

　　她的视线略过在场的所有人：“宫深似海，谨言慎行。”

　　“奴婢们省得。”众人应诺。

　　如槿长长呼出一口气，摸摸自己仍然砰砰直跳的心口，再感叹道：“如樱还那么小，我却无法及时帮助她、保护她。上次她来看我时，还专门告诉我，她不想失去我……”

　　“娘娘对如樱小姐的心意，她向来是知道的。”芙蓉宽慰她道。

　　如槿缓缓摇头，说：“只有心意怕还是不够的。你去替我看看账目上还能支出多少现钱？她现在想学的、想做的事情多，我难得见她，总得多帮帮她。”

　　芙蓉领命，起身往书房走去。

　　石榴却有着不同的想法：“娘娘总想着用自己的私房钱贴补如樱小姐，也不是个办法，若是能直接给小姐更多生财之道，才更便利些。”

　　“确实如此。我得给她多置办些用得上，又能有收益的产业。她从小就没了亲生母亲，我作为姐姐必须替她上心。她身边的人也还是太少。上次她才主动跟我讨了卫娘子过去，这会儿，我得再选些其它用得上的人……”如槿也同意这点。

　　她思索片刻，沉声再道：“关键是，我得帮她讨回公道。”

　　***

　　西京内城最尊贵森严的朱雀大街，一东一西坐落着大长公主府与镇国公府，正是陈留谢氏这一代家主兄弟二人的府邸。
　　哥哥谢隆泽袭国公爵位，弟弟谢昀泽尚长安公主，官拜一品大将军，谢家在北坤一度风光无二。

　　然而随着谢大将军几年前失踪于西北战场，镇国公又伤了腰腿、性情大变，只流连于牌桌和军器监，谢家看似不再有往日的盛景。

　　但还有谢绎在。
　　镇国公膝下只有一双千金，原配夫人仙逝后也未曾续弦和纳妾，当年才十岁的他就这么接过了世子之位，多年以来幸不辱命，将各种责任都扛在肩上，渐渐独当一面。

　　这一夜，谢绎直至三更才堪堪回到镇国公府歇下。
　　刚入眠不久，竟还久违地被缠绵的梦境侵袭。

　　……

　　——“恪之，你听完我说的话，一定要保持冷静。”

　　这像是更年迈一些的伯父？
　　双鬓染白，眼眸浑浊，整个人都萎靡沧桑了不少。

　　——“是我父亲的消息吧？我已经知道了。”

　　这是我自己的声音……

　　——“他就算成为了西羌人的药人傀儡也还是我的父亲。伯父，剩下的事，不用您再操心，都交由我负责便好。”

　　我竟然这样沉得住气么？简直铜皮铁骨、六亲不认。

　　——“……父亲，一路安息，来生再见。”

　　这又是哪里的河边，冰凌还飘在水上。
　　我亲手给他最后的痛快，只将佩剑带走安葬……

　　——“匈奴未破，何以为家？薛小姐就别再抬爱了。”

　　——“幸得萧伯父配合，我们才能对抗一家独大的崔氏。大皇子在宫中不易，我一定尽力相助。”

　　——“……臣，恭贺皇后娘娘千秋芳辰。”

　　……

　　他倏然睁开眼，眼前雾蓝色的床帐隐隐透出熹微晨光。
　　刚才的梦竟有那么长？

　　谢绎盘坐起身，灵台一片清明。
　　但当他再阖上眼，依旧能清晰回想起那些看似断断续续、杂乱无章的画面。

　　很怪，甚至很诡异。

　　他撩了帐帘下床，干脆直接梳洗更衣再次入宫。

　　中秋佳节将至，明熙帝心思全然不在朝政上，一整个早朝会都懒懒散散，很快就让众臣散了。
　　这倒是随了大多数人的心意，一时间喜气洋洋、颇为松快。

　　谢绎正白衣银甲地在殿外执勤巡视，转身抬眸之间，竟然见到难得上朝的安国公萧捷，眯着高深莫测的笑眼，向自己走来。

　　“指挥使最近可好？”

　　“一切都好，国公爷莫要折煞晚辈了。”

　　谢绎拱手回礼，心道，也许是昨日在人前提到了这位长辈，于是梦里才会跟他合作，今日又再次见到他吧。

　　“老夫已经卸了实差享清福去了，在你面前，自然得客气一点。”
　　萧捷的笑意更真诚了些：“指挥使平常公务繁忙，都还能腾出手来救我孙女于水火之间。老夫再怎么样，也得当面致谢。”

　　“路见不平，晚辈当然要相助。”谢绎自然不会挟功拿乔。

　　“你这样‘晚辈’‘晚辈’地自谦，老夫就倚老卖老地多问一句，”萧捷的眼中闪着精光，突然犀利发问：“指挥使，对昨日遇到的那些人，有什么看法？”

　　他满意地看着谢绎警觉地愣神，但当他想要回答时，又抢先一步堵了话头，小声道：“莫着急，以后有更好的机会，再告诉老夫也不迟。”

　　他拍拍他的肩膀，转身离开。

　　随着他渐行渐远的脚步声，谢绎蹙着眉陷入沉思。
　　那些可以顺利回想起来的梦中画面，再次闯入了他的脑海。

　　——“老夫向来自诩看人眼光独到，你，果然没有让人失望。大皇子将来也得仰仗你帮扶了。”

　　……那些像是臆想又像是预知未来的内容，自己可以解读正确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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