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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腊月二十。
奏折上的字迹有些模糊,朱笔悬在半空,迟迟未能落下。西北的军饷,江南的漕运,还有那几个老臣喋喋不休请求早立太子的折子……一堆烦心事。窗外的雪又下大了,扑簌簌地敲打着窗棂,让这暖阁里的寂静显得格外沉闷。
吴贤轻手轻脚地进来,给熏笼添了银炭,又替我换上一盏热茶。 “陛下,雪大了,是否要传旨各宫,减少走动?”他低声问道,声音在空旷的殿里显得格外清晰。我“嗯”了一声,目光却并未从奏折上移开。心里没来由地一阵烦躁,像是被什么东西梗着,说不清道不明。
是因为这场雪?还是因为……那个日子?
腊月二十。一个寻常又不寻常的日子。具体为何不寻常,我却不愿深想。只觉得胸口闷得厉害。
也许是长乐宫那边……她又不好了?
想起姜缘,那股烦躁感更重了些。她如今的样子,实在让人看了心里憋闷。瘦得脱了形,眼神空洞得吓人,问十句也答不上一句整话。太医署那群废物,汤药灌了无数,却丝毫不见起色,只会跪在地上磕头说什么“郁结于心”、“药石无灵”!
朕给了她皇后之位,给了她嫡子尊荣,她还有什么不满足?还有什么可“郁结”的?
难道是因为别冬那几个宫女的事?
心头掠过一丝极细微的、几乎立刻就被压下去的不适。慎刑司报上来时,只说那婢女嘴硬,熬刑不过才没了。后宫阴私,龌龊难免,总要有人为此付出代价。朕将琛儿护得好好的,并未深究她御下不严之过,已是宽仁。她难道还要为此怨怼朕不成?
真是……越来越不懂事了。与刚入东宫时那个柔顺识大体的姜侧妃,判若两人。
或许冯氏当年……念头刚起,便被我自己掐断。想她做什么?一个罪妇。
我撂下朱笔,揉了揉眉心。试图将那张苍白枯槁的脸从脑子里驱散出去。
“陛下,”高德胜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长乐宫来人禀报……说、说皇后娘娘独自出去了,没让宫人跟着,像是往……往华梅园方向去了。”
“胡闹!”我心头火起,猛地一拍桌案,“这么大的雪,她那个身子出去做什么?底下人是怎么当差的?就不知道拦着?”
高德胜吓得噗通跪下:“回陛下,娘娘屏退了左右,神色……神色平静,宫人们不敢强拦……”
“平静?”我冷笑,“她如今那副样子,能叫平静?”那根本是死寂!
一股莫名的不安却悄然攫住了我的心。她多久没主动走出过长乐宫了?今日这般大雪……
“摆驾华梅园!”我站起身,语气是自己都未察觉的急促。
御辇行在厚厚的积雪上,发出咯吱的轻响。风雪扑打在脸上,冰冷刺骨。我望着前方白茫茫的一片,心里那点不安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她要去做什么?看梅花?她何时有了这等闲情逸致?
还是……因为今天是腊月二十?
一个几乎被遗忘的画面突兀地撞进脑海:也是一个大雪天,在东宫偏僻的西苑,那个刚被麝香惊吓、脸色苍白的姜良娣,对着窗外一株瘦梅,轻声说:“臣妾只是觉得,这梅花开得孤零零的,让人心里发酸。”那时我还笑她伤春悲秋,说明年让人多种些,便不孤单了。
明年复明年。永寿宫的梅树或许早已繁茂,可她似乎再也没去看过。
心口那阵烦闷又来了,还夹杂着一丝说不清的……涩意。
御辇突然停了。 “陛下!前……前面……”侍卫的声音带着惊恐的颤抖。
我不等高德胜搀扶,猛地掀开轿帘。
前方梅林旁,积雪之上,躺着一个熟悉的身影。绛紫色的宫装,像一片凋零的花瓣,湮灭在无瑕的白雪里。雪花已经落了她一身,几乎要将她彻底覆盖。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血液冲上头顶,又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耳边呼啸的风声和自己骤然停止的心跳。
“阿缘——!”
我几乎是跌下御辇,踉跄着扑过去。冰冷的雪瞬间浸透了龙袍的下摆,我却毫无所觉。
她躺在那里,双眼紧闭,脸色白得透明,唇上没有一点血色,比这满地的雪还要冷。我颤抖着手去探她的鼻息……
没有。
什么都没有。
一片死寂。
“传太医!快传太医!!”我咆哮着,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我试图将她抱起来,她却那么轻,那么冷,像一片羽毛,又像一块寒冰。
高德胜和侍卫们慌乱地围上来,太医连滚爬爬地赶到,手忙脚乱地诊脉、施针。
一片混乱中,我只是死死抱着她,徒劳地想用自己的体温去暖热她冰冷的身躯,一遍遍地在她耳边吼:“姜缘!你给朕醒过来!朕命令你醒过来!”
她没有反应。任我如何咆哮,如何威胁,如何……哀求。
太医最终面如死灰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雪地上:“陛下……节哀……娘娘……崩逝了……”
崩逝了?
这三个字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我的耳朵,贯穿我的头颅。
她死了?
她就这么死了?死在这冰天雪地里?死在我眼前?
怎么可能?!她是皇后!她刚刚为朕生了嫡子!她怎么会死?!
一股暴戾的怒火猛地窜起,我一脚踹开跪在地上的太医:“废物!一群废物!连个人都救不回来!朕要你们何用!拖下去!都给朕拖下去!”
侍卫们惶恐地上前。
“滚!都给朕滚开!”我挥开他们,将怀里冰冷的身躯抱得更紧。
雪还在下,无声地落在她苍白的脸上,落在我的肩头。周围跪倒了一片人,都在瑟瑟发抖,无人敢出声。
世界安静得可怕。
只剩下怀里这具冰冷的、毫无生气的躯体。
她为什么要求这里?是因为那些梅花吗?还是因为……朕?
别冬……腊月二十……那些流言……朕的猜忌……琛儿……
无数画面和念头在脑中疯狂冲撞,撕扯着。我想起她最后一次看我那空洞的眼神,想起她呕出的那口鲜血,想起她跪在地上说“臣妾不敢”时挺直的背脊……
她说她恶心。
她是在恶心朕吗?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缩紧,疼得我几乎喘不过气。
我终究……没能护住她?
不!我是皇帝!朕给了她一切!是她自己不知惜福!是她自己郁结于心!与朕何干!
可为什么……心口会这么痛?这么空?
像是被人硬生生剜走了一块,呼啸的冷风灌进来,冻僵了四肢百骸。
我缓缓低下头,看着怀中那张再无生息的脸。雪花落在她的睫毛上,像是凝结的泪珠。
我伸出手,想替她拂去那些雪花,指尖却颤抖得厉害。
最终,我只是徒劳地收紧了手臂,将脸埋进她冰冷颈窝残留的、一丝极淡的、仿佛错觉般的梅香里。
喉咙里堵着巨石,发不出一点声音。
高德胜壮着胆子,颤声劝道:“陛下……风雪大了……保重龙体……让娘娘……入殓吧……”
我猛地抬头,目光猩红地瞪着他,想呵斥,想杀人,想毁灭眼前的一切。
可最终,所有的暴怒和疯狂,都在这漫天风雪和她冰冷的寂静面前,溃不成军。
我缓缓站起身,将她冰冷轻软的身体打横抱起,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走向御辇。
雪地上,只留下一行深深的、孤寂的脚印。
和她最终停留的地方,那一片被体温微微融化的雪迹,很快,又被新的雪花无声覆盖。
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史载:悦历十一年冬,腊月二十,皇后姜氏崩逝于华梅园。帝大恸,罢朝三日,亲定谥号“贤仪庄”,葬后陵
悦历十八年,立姜皇贵妃为后并将三皇子楚琛赐于膝下抚养。华梅园亦常年封锁,再无帝王踏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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