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心同春

　　晏同春被帝王从头打量到尾的视线给看得心中发毛，就好像是自己是什么猎物似的，正在被眼前的这只猛虎不紧不慢地挑剔着从哪个最细嫩的部位下口。

　　为了打破眼前这种略显诡异的气氛，晏同春轻咳一声，试图重新续上方才的话题：“陛下不要只担心微臣，您最近这段时间案牍劳形，为国事日夜操劳，也需珍重龙体才是。”

　　明明过年阖宫都在贴膘，晏同春却看得出来，卫绍昀比在越王府的时候瘦了一些，本就锐利的五官更加棱角分明，好像一把寒光凛凛的天子剑，不变的是那双威严的凤眸依然熠熠有神，正专注地望向自己。

　　晏同春还没忘记，自己前几日才下定的决心，虽然陛下好像对她无限宽容，并没有恼过她的不识好歹，但…这段最后的时光，晏同春也想为君臣之间的故事写一个完美的结尾。

　　听到晏同春这句关心的话之后，卫绍昀的神色显而易见地变得更加柔和了，若是仔细观察的话，还能发现他的眼神中透露出隐隐的兴奋与愉悦。

　　晏卿没有心悦的人，晏卿还比之前更关心朕了，他似乎在对朕敞开心扉……

　　卫绍昀的心脏在胸腔内砰砰跳动着，心跳声喧嚣到一下下震动着他的耳膜。

　　不可置信的狂喜充斥着他的脑海，那个压抑已久的念头在帝王的试探着重新生出一个小小的尖芽，朕是不是可以认为，在晏卿的心目中，朕还是有那么点不同的？

　　卫绍昀克制着自己的嗓音保持沉稳，但不断转着手上的扳指的动作还是泄露了他内心的紧张：“既然如此，晏卿今日便留下同朕一齐用膳可好？”

　　“好。”晏同春用力眨了一下眼睛，黑白分明的眼瞳中碎星闪动，“那微臣这次可要监督陛下。”

　　这一步一旦迈出去之后，好像也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困难和…可怕。

　　＊

　　康明听到殿内的帝王要御膳房将午膳单子呈上来要亲自勾选菜品的时候，感动地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天知道，师父不在的这段时间，自己过的是什么日子啊！同时，他也更加深刻地体会到了，晏同春在帝王心目中不同凡响的分量……

　　恭恭敬敬地捧着菜单放到龙案上，康明路过侧坐在一旁的晏同春的时候，目光不由自主地闪烁了一下。

　　晏少监这是开窍了还是怎的？有这么条康庄大道可走，确实是条好路子。

　　自己果然没有看走眼呐…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一刻钟之前答应地有多么干脆，晏同春现在就有多么懊悔。

　　“陛下，这些已经尽够了罢？”看见卫绍昀翻着菜单依旧没有停笔的意思，晏同春不得不出声委婉提示他，“微臣的胃口恐怕没有您想象的那么好。”

　　卫绍昀的食量她是清楚的，可眼下点的这些菜，三个卫绍昀来吃都绰绰有余了——更遑论自己的食量还只有他的一半呢。

　　为了方便浏览菜单，晏同春略微倾斜身子靠向卫绍昀的肩膀，凭借着身高优势，卫绍昀垂眸的时候，总是先看到他帽沿下露出的梳得齐整的鬓角，然后再黏缠不舍地落到菜单上。

　　因为靠得极近，帝王还能嗅得到晏同春身上传来的淡淡的香气，那是他沐发用的皂角的清香。大概是才沐过发的缘故，有一缕碎发不听话地从晏同春的鬓边垂落了下来，毛绒绒地晃着卫绍昀的眼。让他生出一种想要勾住那缕发丝的欲望，也不知道从来都一丝不苟的人鬓发散乱时会是何种情状呢？

　　迟迟听不到卫绍昀的应答，晏同春下意识地抬眼去看对方。

　　掀起眼睑之后，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不好直视帝王的眼睛，但现在收回已经来不及了，只好将视线蜻蜓点水般轻轻落在男人的下半张脸上。

　　这是晏同春第一次主动地、以一种近乎冒犯的距离观察卫绍昀。

　　卫绍昀的长相无疑是优越的，但大部分人都因为他周身散发出来的的强大气势而下意识忽略了。祖上流传下来的胡人血统使得他骨相挺拔，轮廓硬朗但却并不粗犷，坚毅流畅的下颌线条最后以完美的角度收束成了一个利落的转折。

　　晏同春迟钝地盯了一会儿，直到帝王下颌的皮肤上覆着的淡淡的青色映入了她的眼帘，明目张胆地昭示着身侧的这个男子是如何正当盛年、精力蓬勃，给她的“盯梢”莫名蒙上了一重说暧昧的颜色。

　　突然发现自己无论看好像哪里都不对劲之后，她的心尖一颤，将目光猛地往下撤了好大一截。

　　事实上，敏锐如卫绍昀，怎么可能没有察觉到晏同春的视线。

　　那道在他的面容上小心翼翼地巡睃的视线，对卫绍昀来说简直是在点火。目光所及之处，虽然表面上看去仍然是一片风平浪静，但埋在下面的火药引线已经被燎着了。

　　就在他艰难分神思忖要不要悄悄调换一个让自己的侧脸看起来更英俊的角度的时候，晏同春忽然如被惊动的鸟雀一般忽闪了忽闪羽睫，猛地低下视线去了。

　　感受着那道的视线一路滑下去，卫绍昀终于忍不住喉间动了动。

　　如同刚出壳的懵懂乳燕刚给自己找了个可靠的落脚点，晏同春就看见那颗突出如小山峰的、存在感极为强的喉结滚了一滚，让她瞬间就像是被烫到一样，唰地一下重新缩回了壳子里。

　　这种感觉真的是太奇怪了……

　　晏同春觉得自己真的一刻无法也在卫绍昀的身边坐下去了，因此她不得不微微提高了嗓音试图引起帝王的注意：“陛下？”

　　开口叫对方的时候，她一直在状似专注地盯着对面博古架上摆着的玉狮摆件，却殊不知自己整个闷成粉红色的脖颈早已出卖了她。

　　看见晏同春红着耳根努力保持一本正经的模样，卫绍昀并没有戳破，心情颇佳地单手阖上了菜单：“好了，依晏卿之言，就定这些罢。”

　　知道有人的心也并非毫无波澜，他忽然觉得那一天的到来，似乎也没有那么难以忍耐了。

　　＊

　　一顿午膳用了大半个时辰，晏同春好不容易从卫绍昀的手下逃脱的时候，小腹都已经撑得滚圆，她觉得自己这辈子恐怕都没吃过这么饱的一顿饭。沐浴着午后难得明媚的眼光，她一时懒怠动弹，趁着人少，扶着廊柱慢吞吞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却不知道身后有人盯着自己拖拖沓沓的背影，急火都快要烧上眉毛了。

　　一看见那道清雅纤长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卫风便从屋檐上一个倒钩翻了下来，以一个谁也没察觉到的敏捷动作进了养心殿的暖阁。

　　他刚进门的时候，卫绍昀的脸上还带着未曾隐去的笑意。

　　看到卫风大白日便急吼吼赶来，卫绍昀唇角的弧度收敛些许：“辽王的动作这么快？”

　　即便是他心中早有预料，也没想到自己的那位皇兄会如此轻举冒进。

　　——真是，愚不可及。

　　“不是。”卫风咽了口唾沫，突然后悔起来自己为何要责任心泛滥，答应替下属来汇报消息来了，“是关于小晏公公的……”

　　他多年的直觉告诉自己，等到陛下听完自己要禀报的内容之后，现在的好心情肯定会荡然无存！

　　“小晏公公先前在府里养伤的时候，甲二甲三就发现，那个叫周秦的太医和翡珠姑娘似乎一直保持着联系，呃…担心他们会对小晏公公不利，因此二人一直都分出了一线精力注意他们……”卫风试图将整件事情从头说起，来拖延一下时间。

　　“这些朕早已知晓，不必赘述。”卫绍昀略显不耐地曲指敲了敲桌面，“说重点。”不知道为何一贯言简意赅的卫风突然变得啰嗦起来，分明刚才进门的时候还一脸凝重。

　　他才不在意那对苦命鸳鸯到底发生了何事，两个人赶紧双宿双飞了更好，免得霸占了晏卿的名分。

　　“今天翡珠姑娘不小心说漏了嘴，她的未尽之意似乎是…小晏公公想要走！”在帝王的催促之下，卫风牙一咬眼一闭，视死如归地将这个足以捅破天的秘密一股脑倒了出来。

　　“走？”卫绍昀有些没反应过来，皱着眉头缓慢地问道，“他要去哪里？”

　　“走，就是…就是……”尽管帝王此时的眼神并不锋利，语气也并不凌厉，但卫风背上的冷汗还是刷的一下就下来了，支支吾吾不敢言明。

　　走的意思——就是要离开京城，离开陛下您的身边！

　　其实不必卫风明言，卫绍昀很快也反应过来了，自从意识到自己的心思之后，他就对二人间的君臣关系做过诸多预设，或许自己会得偿所愿，或许是做一对圣主贤臣，甚至可能渐行渐远，但他唯独从未想过晏同春会主动求去……甚至为了离开自己的身边，一向清正耿介的他还苦心孤诣地编织了一个这么大的谎言。

　　真相太残酷太突然，以至于他的眼前短暂地眩晕了一下。

　　就在卫风以为遭遇背叛的帝王会怒不可遏的时候，卫绍昀却并没有如他所料的那般大发雷霆。

　　巨大的打击之下，他的头脑却在以前所未有的冷静运转着，只有他那只死死攥着龙椅扶手的手背上狰狞暴起的青筋，泄露了他内心的真实情绪。

　　是了。

　　要是只为了救人，晏同春又何必大费周章地绕这么一个圈子？以他的权力，想要干涉太医院的压轧，只不过勾勾手的事，为什么要自找麻烦地与那个女子结为对食呢？

　　自己当时是被狂喜给蒙蔽了理智，才没有细思其中的弯弯绕绕！

　　但归追根究底，更是因为自己太信任晏同春了！

　　自己这二十余年都未曾栽过的跟头，都一股脑报应在这里了罢……

　　“所以，他这般大费周章，其实是故意为了安朕的心，让朕相信他成家之后便在京城扎了根，好让朕放松警惕，是不是！”卫绍昀下颌紧绷，两侧咬肌因为咬牙克制的缘故微微颤抖。

　　晏同春看似忽然“回心转意”，但那些甜言蜜语、殷勤体贴其实也是用来麻痹自己的艳丽毒药。

　　卫绍昀一闭上双眼，午时君臣对坐笑谈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回想起自己这几日来的浮想联翩，他顿时觉得自己简直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卑职不敢妄言！”

　　饶是伴君多年，卫风还是被帝王骇人的的脸色给吓了一跳，当即就深深叩首下去，自己怎么忘了，眼前的这位主子可是能卧薪尝胆十年、只为一举歼灭仇敌，意志与谋略都远远胜过常人。

　　小晏公公，您还是自求多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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