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ES］千星奔逃之夜

　　怪物。

　　这个词语像一场传播速度极快的瘟疫于人群中蔓延。

　　被侵袭的人们呻/吟着、颤抖着、尝试挣脱这仿佛心脏被人捏紧一般的剧痛，但人要怎能不呼吸、不战栗源于生命深处的悸动。

　　可这一瘟疫的源头，仅仅只是一个面容美丽的少年。他踮着脚轻盈旋转，扶过窗台的日光随着柔软的肢体不断地、不断地向外扩散。世界在他脚下，就像一副被展开的画卷，释放出炫目的色彩和光芒，唤醒了逐渐鲜明的心跳。

　　而当那道永不知疲倦的纤长身影微微闭上眼，旋转的脚尖踩着音乐的高潮轻轻落地，音调却陡然拔高，轻巧而不失力量地越过不可视的层层天梯，已被剥夺自主感官的人群便不由自主地跟着他吸气、追着他攀升，就连双耳都被珠玉坠盘一般的清澈歌声填满，再也听不见多余的声息。

　　这是多么强烈、又多么可怕的感受。

　　而对于切实被这份感受所侵吞的人们而言，那一瞬因觉察自身渺小的卑弱，与触底反弹的嫉恨几乎要随同心脏那股剧痛淹没他们自身。无论是再复杂的舞步，再难以平衡强弱的曲调，再细微的表情管理，星海千星总能快速在崭新的、仓促的情景中掌握要点，并游刃有余地大获全胜。

　　相比通过拼命努力而获得成功的人，轻松得不必付出过多努力却能胜利的人，总是更能引起群情愤慨。可星海千星这个人，若用天赋去对他的成功盖棺定论似乎过于以偏概全，毕竟十年如一日的严苛训练连圈外人士都对此有所耳闻，虽然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要那样好似疯狂追逐着什么一般拼尽全力。

　　可若用努力去诠释，倒显得众人平庸得实在可怜。而能进到玲明，以偶像为目标的人，没有几个会愿意承认自己的平庸。

　　“还有人要挑战吗？”

　　如同剧目的结束词，少年话音刚落，几个仅凭意志力强撑的优等生纷纷瘫在桌椅上，自口中发出粗暴的喘息。

　　星海千星撩起被汗黏住的发尾，眼角湿润，眼神却仍十足清明地巡视了教室一圈，与他对上视线的同学纷纷低下头，唯有窗台边上的旧相识喘着气，依然平静的脸庞看不出多少波动情绪。

　　‘他会察觉到吗？’

　　千星对他笑了笑，并不出意料地得到了对方同样微笑示意的反馈，倘若换作他对在场的其他人露出这样的微笑，对方恐怕只会认为他那胜利者的虚荣心在作祟，企图榨干落败者那点微薄的自尊。

　　风早巽的世界里，此刻或许只有他与上帝。用这种极端的评价来形容一个人，或许多少带了点傲慢，但千星很容易就在看到对方的时候想起一些他们称不上漫长但也绝不短暂的过往。

　　“午饭，一起吃吧。”

　　在这除了彼此皆无仰视的情景之中，千星缓慢而不容拒绝地默念着邀约，他知道自己不会得到应允以外的答案。

　　“好。”

　　而如他所愿，风早巽的回应给得痛快。

　　这位被尊为玲明“圣人”的目光从教室的最末端遥遥掷向最前端，柔和得总是如陷进磨砂玻璃里的淡淡光芒，不甚刺眼的明亮中掺杂着颗粒状细微的尖锐凸起，唯有破碎时才触碰到内里那些乱糟糟的、使人刺痛的纹路。

　　然而在教堂的琉璃顶坠落之前，虔诚祷告的信徒们肉眼可捕捉的，唯有落向圣人面庞的慈悲之光。

　　是的。

　　千星总是很轻易地因为风早巽想起那段被圣歌、牧师、祈祷与自天空洋洋洒洒飘落的玫瑰花瓣所萦绕的时光——是他此世新生的第一站落脚所，是白天黑夜里燃不尽的洁白灯烛，也是后厨烤箱打开的刹那，肆意塞满整间屋子的麦子香气。

　　那阵诱人食指大动的香气，极慷慨且平等地赐予教堂里的常驻人员与前来担任义工的志愿者们。

　　但很可惜，相比大方的麦香，新鲜出炉的面包与甜汤同被小孩子们争抢的特典玩具一样，都是限量供应。为此，后厨还定下一条规矩：一人一份，干活多的拥有优先权。

　　作为圣歌队主力，即使并不专属于这座教堂，千星仍然得到了独属于他的那份。

　　他坐在高高的椅子上轻轻晃了晃脚，像一只餍足的猫微眯起眼，捧着比他脸还大的瓷盘小口小口地舀着奶油蘑菇汤，专注而满足的模样令其他人也不禁胃口大开。

　　一个手中捧着牛角包的男孩看着他，嘴巴委屈地嘟起，扭头用一种可怜巴巴的语气讲述他下午肚子疼没干到活导致喝不到蘑菇汤的“不幸遭遇”。

　　人们对会撒娇的孩子总是下意识地宽容些。

　　千星却恰好在男孩装病偷懒的前一分钟去了趟厕所，将他的小算盘听得一清二楚。

　　他默不作声地瞥向男孩卖乖的对象，那人面颊上对称的、宛若上帝泪滴的两枚小痣简直是再清楚不过的身份标志——这座教堂未来的继任者风早巽。

　　无一例外的，凭借风早巽受其父亲严苛教导下养成，近同圣人般忍耐宽和的心怀，男孩再次取得了与他能力并不匹配之物。而千星有理由相信，下次，下下次，只要给男孩机会，意志不坚的他仍然会像认准了血腥味的吸血虫似的扒在风早巽身上，因为他已然尝到了并且逐渐迷恋上这份不劳而获的滋味。

　　至于被单方面索求的风早巽，说真的，千星没能从他的一言一行中剖析出代表拒绝的意味。虽然他也有位常被寻求指引、被誉为神之子的友人，但寻根问底，两人本质上还是存在着许多不同。

　　在人人被教导着自我的时代，在所有天性喜爱玩耍，任性妄为，充斥着各类稀奇古怪情绪的孩童时期，风早巽却一反其道，几乎将忍耐之美德活成信仰。

　　“你不应该把你的那份分给他。”

　　当陷入寂静的餐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千星侧过身去，带着点不认同，罕见地用断定式的反对口吻评价风早巽的行为。

　　“我哪里做错了吗？”风早巽眼底流露出纯然的困惑，他放下勺子，期间动作很轻，几乎没有发出一点磕碰的声音，随即他同样侧过身来，脊背挺直，目光平视，社交礼仪与他那身款式标准的宗/教服饰一样，让人挑不出任何错处。

　　据说他的父亲曾在他不小心穿错服装之时将他狠狠训斥了一顿，从此以后风早巽便格外注重这方面的细节，不敢有丝毫马虎。

　　千星抗拒那股隐隐可被窥见的阴暗病态，所以即使他并不讨厌与风早巽相处，但他仍下意识地与对方保持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

　　直到今天，他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主动拉近了彼此距离。

　　“他在说谎，他并没有肚子疼，只是想偷懒罢了。”千星实话实话，仔细观察着风早巽的反应。

　　得知真相的风早巽先是微微一愣，随即轻描淡写地舒展眉眼，道了句：“是吗？但只是下午，不是吗？”

　　“什么意思？”千星不解地追问。

　　风早巽提起了更多关于男孩的过去：“他过去连一天都坚持不下来，他曾同我说过是因为厌恶被父亲逼迫做不喜欢的事，所以常常找借口偷溜。而作为惩罚，他也经常被他的父亲勒令不准享用这里提供的食物，须得饿着肚子看别人吃饭。”

　　千星没想到还发生过这样的往事，他唏嘘地感慨：“那确实很过分。”

　　“但这和他通过你无需花费任何代价就能获取到食物，是两回事。”他紧接着补充。

　　“他正在遭受痛苦，无论是精神上，还是身体上。”风早巽耐心地向他解释：“我无法对他的痛苦视而不见，更何况他还是我的邻舍。”

　　“神说，当爱你的邻舍如爱己身。”

　　“而且，从偷懒的时间上看，他确实有在进步。”

　　千星点点头，但他依然没有被说服：“这是两回事。”

　　他坚持道：“我对教义并不了解，所以我只能用世人最常遵守的道德来举例。待人以仁善友爱是社会基本道德之一，不纵容犯罪与破坏，亦是社会基本道德之一。你是否认同这句话？”

　　风早巽思索片刻，无异议道：“我认同。”

　　“好，那我接着说。首先，我无意批评你对他的爱，毕竟我也常常在这里听见‘神绝对地爱人，而从不去考虑人值不值得’之类的话语，你只是遵循着这样的指示去做，这无可厚非。”千星语峰一转，“其次，我真正想要说明的，是你对破坏的纵容。”

　　“我......纵容？”

　　“厨房定下了规矩：每人只能领取一份食物，能者多得。对吧？最开始，厨房的管理者希望通过这条规矩尽量满足更多人的需求，因为人存有贪欲，若不加以限制，贪欲就极可能泛滥，跑得慢赶不上跑得快的，时间晚的比不过时间早的，一旦走在前面的人连同他人的份占为己有，后面的人恐怕连残渣都吃不上。”

　　“所以他们定下了规矩，而规矩要被遵守才会存在意义。”

　　“现在，一个人越过了这条规矩。”千星用两根手指撑在桌面上当做小人的双腿，他驱动着手指绕过餐盘，来到风早巽面前，“他没有比别人干的活多，甚至更少，但却得到了双份的奖励。”

　　然后，他弹起其中一根，目标明确地指向风早巽：“经由你。”

　　“你纵容了他对规矩的破坏。”

　　“以达成你的善。”

　　他平铺直叙的话语飘飘然落地，如轻薄片羽，看似柔软，实则羽毛边缘之锋利，唯有风早巽裂痕骤绽的呼吸管道，以不容忽视的伤口为其证明。

　　“他获得了你的善和爱。可相对的，作为老实遵循着规矩，却也见证不劳而获是如此轻易的人，我被告知努力成了笑话，在那一刻，我同样也为此感到深深的痛苦。”

　　“既如此，你为何不能正视我的痛苦，以等同的怜悯之心待我呢？”

　　蓝眼睛的孩子用对善的祈求质问着‘圣人’，他高唱圣歌，却背对神像，一步步走下神台。

　　一如此刻。

　　他目不斜视地迈向舞蹈室内落败的人群，将投射而来的愤恨、嫉妒、憧憬、仰慕等种种情感皆抛之脑后，虽不发一言，却又将他先前说过的每一句用切实行动诠释得淋漓尽致。

　　舞鞋踩向地面的声音，在嘈杂时通常是被忽视的对象，在寂静得只余喘息的课室，鞋面摩擦地板的细微动静，竟比夏日沸腾的蝉鸣还要喧哗。

　　千星站定在那位最早向他提出质疑，也最早被他击溃的优等生面前，不远不近的距离，以一个偏于俯视又不至于蔑视的视角。

　　“现在，你是我的手下败将了。”

　　前田川曾经怎样对待他眼中的非优等生呢？言语贬低、无缘由地责骂殴打、自以为无伤大雅实则伤人自尊的‘恶作剧’，因为他是强者，所以天然可以凌驾于弱者之上。

　　“和樱井同学一样，在更强者面前沦为了原先被你瞧不起的弱者。”

　　千星轻轻眨去掉落至眼睫的一滴汗水，愈发浓郁的水汽使那双眼睛蓝得如南极冰雪般纯粹，既是冰冷的，也是宁和的。

　　“我赢了在场的所有人，你们也丧失了要求我的资格。”

　　“你们既认可弱肉强食，那我也应当拥有对所谓弱者发号施令的权利。提出要求的权杖，已经递到了我的手中。”

　　千星没有听见丝毫反对的声音。

　　这一刻，连风早巽都只是静默无言地看着他，与众人共同等待他的宣判。

　　“我的要求只有一个。”

　　“将他人以‘人’看待，无论其强大或弱小，其平凡或伟大，由此承认脆弱，学会互助。”

　　他对这位曾不可一世的优等生伸出掌心：“所以，还请好好看看周围吧。”

　　“这个世界啊，可远比你们想象的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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