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域传说

　　尽管猫九看上去一副不怎么喜欢说话的冷漠样子，但我与他的话题其实并不少。我与猫九总是能够天马行空般，凭着想象出来的话题东拉西扯。当然，那些规律性与逻辑性都不怎么强的话题，往往任由我的胡思乱想而生。某次与猫九讨论古代神话人物时，我突发奇想，便问他，我与他的外表形象，像不像传说中的黑白无常？

　　猫九一袭黑衣，面色白皙到几近透明，自然是黑无常的角色，而我，则始终一身白衣装扮。我的肤色虽然不算黑，但与猫九在一起，就不能自诩肤白心黑了。我告诉猫九，以我的装扮来看，只能扮演白无常的角色了。

　　“成天从事单一的索命工作，一定很无趣吧。”当时我对猫九说。

　　作为一名职业杀手，我猜自己的工作，早晚也会变得犹如黑白无常的工作般，无聊，无趣，无可慰藉，却不得不一直持续下去。

　　我随意而出的玩笑话，却让猫九沉默了很长时间，最后，猫九叹了口气，悠悠告诉我，人世才是无常，索命的不是黑白无常，而是自然规律，是命运的无常。

　　那次谈话，猫九的反应让我感到莫名其妙，也有些许的失落。我的本意，其实只想把话题引到黑白无常的传说上。我本想让猫九知晓，假若他如故事中的黑无常般，为等候我而被淹死，我定然也会以相同的方式去陪他。可惜的是，猫九没有领会我的意图。后来，我们只好在长久的沉默中结束了那次谈话。

　　此刻，看着猫九的行头，我突然就想起了那次关于黑白无常的讨论。不知那对索命的冤家组合，在工作时是否也会戴上一副能够把自己装扮得神秘一些、酷一些的墨镜？

　　戴着墨镜的猫九却不怎么酷，倒是显得更加冷漠了。

　　我像猫九一样靠向座位后背，让自己坐得尽量舒服一些，随后闭上眼睛，用意识屏蔽车厢里嘈杂的声音。这时候，我的耳边突然传来猫九轻如微风般的声音：“黑白无常的故事，终究只是神话传说。”

　　我睁开眼睛，无奈地笑了笑，问道：“你如何知晓此刻我所想？难道你真会读心术？”

　　“我突然想就那个话题与阿飞聊聊，上次没聊完。”猫九的声音依然轻柔，仿佛害怕会打破什么易碎物品似的，“这一路，可是有些漫长。”

　　我突然有些黯然，来接应那位老太太的，会是黑白无常么？就那两位的长相，会不会吓坏老太太？

　　“老太太不会走得痛苦。”猫九说道，语气中流露出安慰我的情绪。

　　“没事。”我笑了笑，“我们聊黑白无常的故事吧。”

　　“嗯。”猫九轻轻点了点对。

　　“我想知道，抱柱之盟可是真的？可否相信？”我摘下自己的墨镜，期待地望着猫九，“你活了那么久，应该知道吧。”

　　我突然有些后悔为猫九配备大墨镜的错误举措了。比如现在，我投向猫九的目光，被他的墨镜无情地反射了回来。

　　猫九沉吟片刻，说道：“若阿飞愿意相信，那它便是真的。”

　　“可我不愿你为等我而愚蠢的被淹死啊。”我自语道。

　　我已把自己代入角色，沉浸在那个忧伤的古代故事里。

　　“我自然愿意为阿飞那么做的。”猫九顿了顿，随后像是补充般，继续说道，“虽然我并不会被水淹死。”

　　猫九的语气没有情绪起伏，但我相信他所说的一切。我只觉心里一暖，一时无法接话。

　　沉默几秒之后，我努力挤了挤眼睛，想学着电影中的女主角般，表达一下感动的心情。可是，无论我怎么努力，都无法流出推动情节发展的眼泪。我恨得咬了咬牙，难道是职业的冷酷性，令我丧失了流泪的生理功能？那该死的眼泪到底跑哪去了？

　　我突然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自我出现在这个世界一个多月以来，并未发现自己似常人般流过泪。当然，也没出现过什么令我想要流泪的事情。看来昨夜的脸上的水，真的只是雨水而已。

　　此刻，我应该大哭一场吗？

　　好吧，我深吸一口气，有些哭笑不得的宽慰自己，做个无情的杀手，才是最好的存在方式。同归于尽的举措，实在是愚蠢至极。死道友不死贫道，才是处世的硬道理。

　　“我见过多名黑白无常。”猫九轻声说道。

　　“为什么会有多名？怎么无常还搞批发吗？”

　　我觉得自己搞不懂了，黑白无常不就是两个地狱使者么，竟然还会存在多名的情况？

　　“因为他们的前任死了。”猫九的声音依然很轻，“前赴后继。”

　　“黑白无常也会死？”我惊得差点掉了下巴，“代表死亡的存在，也会被死亡所吞噬？”

　　“索他人命者，最终也会被人索命。”猫九咧了咧嘴，有些嘲弄意味。

　　“说明白点，详细点。”我提醒猫九，我对他的话题非常感兴趣。

　　“我更正一下，不是多名，而是多代。”猫九似乎笑了笑，接着说道，“如果我说，黑白无常是个职业名称，而非人名，阿飞可会相信？”

　　“我信。”我点了点头。

　　自遇上这只奇怪的猫，无论他说出什么诡异的事情，我都要表现出这是正常的，可信的样子。
　　“从事这个职业的家族，与我的家族，会发生生意上的往来。”猫九顿了顿，继续说道，“所以，我与几代黑白无常打过交道。”

　　“索命的生意吗？”我朝猫九眯了眯眼，语气有些调侃。

　　“是的。”猫九沉吟道，“有些时候，需要资源共享。”

　　“黑白无常与我，算是同行吧？”我突然福至心灵。

　　“无常与阿飞的职业性质，自然是相同的，唯一不同的地方在于，他们是两人组队完成工作。”猫九淡淡说，“一白一黑，一损俱损，一荣俱荣。”

　　“捆绑销售啊，不，是捆绑组合。”我笑了笑，继教说道，“杀手这个职业，竟然还能这样操作。单打独斗，自由自在不好吗？”

　　“挣不脱的宿命……”

　　猫九嘴角上扬，露出嘲讽笑容，也不知他说的，到底是谁的宿命。

　　“接替他们的人，会是谁呢？”我突然有些同情黑白无常这队冤家组合了。

　　“自然是家族中的候选人了。”猫九的语气突然有些黯然。

　　“想不到杀手这份职业，竟然也可以世袭。”我无视猫九的情绪，只顾喃喃道。

　　每一次与与猫九交谈，我都试图一点一滴探索他那些深不可测的秘密。每一次，我看似成功了，但我自知，猫九于我，始终是个难解之迷。

　　一时之间，我很是感慨，猫九仿佛地心的矿藏，永远也挖之不尽啊。

　　猫九倒也明确表示过，阿飞若是有什么疑问，尽管提出，他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是可笑的是，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所想知道的，到底是些什么，又怎么向猫九提出更多问题呢。

　　我感到有些疲倦，昨晚，确实没有休息好。

　　我戴上墨镜，不打算与猫九继续交谈。

　　我刚想闭目养神，一名少年跌跌撞撞跑过来，喘息着把大背包塞进我头顶的行李架上，然后一屁股坐在我身旁的座位上。待少年平息急促的喘息声后，我摘下墨镜，向陌生的旅伴笑了笑。少年回报我一个羞涩的笑容。

　　少年自坐下便没开口说过话，而是旁若无人般摇头晃脑，我明白他在享受从他耳塞里钻进他大脑里的声音。

　　这时候，猫九却突然掀开帽子，摘下墨镜，冲我眨了眨眼。我冷哼一声，然后扭头望向车窗外。
　　猫九瞳孔发出的琥珀色光芒，吸引了我旁边的少年。

　　“神仙哥哥！”少年惊呼一声。

　　猫九冷冷转过头，把目光投向了车窗外。

　　我对少年笑了笑，这孩子这句“神仙哥哥”我听在耳里，感到很是受用。少年伸手去取耳内的耳塞，手却抖得厉害。随后，耳塞从少年手中落到地上。

　　我依然把目光投向少年，继续对他展示童叟无欺的、友善的、兼具鼓励的笑容。自然，我不可能因为少年开口说话，才会留意到他。事实上，自少年从过道上慌慌张张向着我与猫九的方向跑来时，我便仔细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了。

　　对周遭环境保持警惕性，是干我们这行的职业习惯，即便面对的是个冒失少年。

　　“真的……真的是神仙哥哥？”少年盯着猫九，结结巴巴说道。

　　猫九戴上墨镜，没有理会少年。

　　我知道自己表演的时间到了，于是便对少年说道：“没错，你面前这位，就是神仙哥哥。”

　　“当然，你也可以称他为神明哥哥。”我补充道。一字之差，我却觉得，感觉不一样。

　　“我见过这位神仙哥哥。”少年依然盯着猫九。

　　“好了，现在把你耳塞捡起来。”我半开玩笑半命令少年，“然后，我们再讨论神仙哥哥。”

　　冒失鬼很是听话，依言低头寻找自己的耳塞，我趁机向猫九眨了眨眼，猫九知道我所想似的，朝我点了点头。

　　“小朋友，你在听什么呢？”看着重新回到少年手中的耳塞，我温和地说道，“现在流行什么好音乐，给姐姐分享一下。”

　　“不是音乐，是课件。”少年心不在焉地回应道。

　　少年的视线依然停留在猫九身上，猫九依然万年冰川般冷漠。当然，少年看不到猫九冷冰的眼神。

　　“哦，课件啊。”我意味深长说道，“要好好学习。”

　　“嗯。”少年随意点点头，视线依然没有从猫九身上移开。

　　这是个对人毫无威胁感的孩子。我立即做出判断。

　　我继续侧目，认真审视这个被座位号码随机安排到我身旁的少年。少年长着一张稚气未消、不谙世事的圆脸蛋，圆脸蛋上配有一双又大又圆的眼睛。

　　我笑了笑，有趣的是，满脸稚气的男孩身上，却穿着试图能够把他显得稍许成熟的、黑色的正式制服。这样的搭配，出现在这少年身上，显得很是滑稽。

　　我饶有兴趣注视着少年，少年的目光却始终投放在坐在他对面的猫九身上。

　　“我真的见到神仙哥哥了。”少年的语气有些忐忑，“我不是在做梦吧？”

　　“掐自己一下，就知道是否在做梦了。”我善意提醒道。

　　“哦。”
　　少年恍然大悟，在自己手臂上掐了一下，随后低呼一声。

　　我笑了笑：“吃痛，就说明你不是在做梦了。”

　　“是真的。”少年没在意我调侃的笑意，而是对着猫九问道，“神仙哥哥，你从哪里来？”

　　“画中来。”我对少年认真说道。

　　“真的？”少年的语气有惊异，却又似乎夹杂着些许了然，“原来是真的。”

　　“骗你我是小猫。”我说道。

　　说完我观察猫九的表情，只见猫九抽了抽嘴角。我感到有趣，便对猫九使了个坏坏的眼神，这次，猫九表现出无动于衷。

　　少年的注意力在猫九身上，大概也留意到了猫九轻微的表情，于是自语般问道：“想不到，我真的见到神仙哥哥了。神仙哥哥是哪里的人呢？”

　　猫九把头转向了车窗。我暗自笑了笑，对猫九说：“这孩子问你话呢。做猫……做人能不能有点礼貌啊。”

　　“地球人。”猫九回过头，面向我与少年，冷冷说道。

　　“我也是地球人。”

　　少年有些羞涩，脸上的红颜色蔓延到了裸露的脖颈。

　　“如假包换吗？”我微笑问道。

　　“如假包换。”少年表情认真，点了点头。

　　我忍不住笑出了声，这孩子的脑容量肯定没有达到普通地球人的标准。我站起身，走到走道上四处张望，看到一个扁平的脑袋之后，心里有了计较，打算拿身旁这个脑容量不达标的地球人乐一乐。

　　“我还以为你是罗达星人呢。”

　　我压低声音，尽量避免让不远处那个真正的罗达星人听到我的话。

　　别看罗达星人脑容量小，他们记仇的本事，可是星域联盟数一数二的存在。最让人头疼的，是罗达星人那八只随时可能从其体内钻出来的触手。

　　罗达星是星域联盟中处于太阳系中一个不起眼的小星球。罗达星球海洋多，陆地少，无论科学技术，还是文化艺术的发展，在联盟星球中都属于垫底的名次。

　　在长久的历史进程中，罗达星上的智慧生物，倒是把适者生存的自然法则，发场到了令人赞叹，甚至是发指的地步。罗达星人成功进化成了能够在陆地与海洋中生存的两栖生物。这样的进化结果，从实用意义上来看，明显超过了比它们更为高级的文明物种——地球人类。

　　据说原本联邦政府是看不上收服那个小星球的，但经不住罗达星大族长的数次加盟请求，最终，还是把它纳入了星域联盟的版图中。

　　自加入星域联盟之后，联邦政府每年都要拨给罗达星一笔可观的经费，用于协助他们发展科技。有议员已经公开提出反对意见，认为罗达星除了吸食联邦政府的血液之外，无一用处。但议长对罗达星的态度，却是温和得令人发指，不，是友善到令人感到诧异。

　　八只触手为罗达星人在联盟星球中生存发挥了重大作用，毕竟，只需开出一份薪水，它几乎就可以完成四个人的工作量。罗达星人所依仗的武器，也就是它可以随时伸出的八只触手。不过，触手既是杀敌武器，也是它主人的噩梦。罗达星人的触手一旦缠上谁，就算把它从它母体上斩断，也很难把它从它的敌人身上剥离。自然，触手离开母体能够存活，而母体只要失去三只以上的触手，便是死期降临了。

　　断臂求生这一现象，在罗达星人身上显然行不通，所谓杀敌八百，自毁三千，大概是专为罗达星人量身订制的悲剧吧。由此看来，离开体外装备便无法在水底生存的地球人，还是远比拥有两栖生存功能的罗达星人更为高级的。

　　罗达星人在地球上的聚居地，往往是水源丰富的地方，它们所喜欢从事的工作性质，也大都是水下作业，比如，在地心矿区，几乎是见不到罗达星人的身影的。按理说，像五区这样五年不下雨的地方，并不是它们理想中的求职与生活区域，但令我感到奇怪的是，先前我与猫九从车头走到车尾，便见到了数名罗达星人。

　　若是组团来五区观光旅游，那些罗达星人却又七零八落地散落在不同的车厢，以及不连贯的座位上，看上去像是互相不认识的样子。

　　从我的职业眼光来看，罗达星人的大杀器，也就是它们的触手，其实还是很具威胁性的。若是不幸成为了罗达星人的敌人，更不幸被它的触手所缠，便唯有带着令人恶心的触手生活，直到一年后触手干枯，才可摆脱它的粘液。然后，再熬过漫长的一年，干枯的触手才会逐渐化为粉尘。

　　试想一下，那样可怕的日子，是会把人逼疯的，除非求生欲望非常的强烈，或者脸皮厚到令人发指，否则，没有人愿意与罗达星人的触手同吃同睡，坚持到成功度过两年刑期。因此，除非迫不得已，否则，没有人愿意与罗达星人为敌，这也是那么落后的星球，能够存在至今的重要原因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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