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诡话

　　走在四月的梅雨天里，人就像穿着浸了水的葱绿罗绸，无处不在的水汽从每个毛孔冒出，然后混着略带寒意的空气化作一片挥之不去的冰凉，紧紧地裹着你的肌肤，路旁偶尔出现的几星野花犹如绸缎上绣着的艳红纹饰，为恼人的闷湿带来一丝生机和趣意。

　　玉衡拎着那雕漆饕餮纹的食盒，一边走一边抱怨着：“这该死的天气，都四月了怎么还这么冷？”

　　我抱着沉沉的礼盒吸了吸鼻子说：“那是因为湿气太重了，衣服都干不了所以觉得冷。”，可不是吗，出门前已经特意加了呢子外套，但湿漉漉的凉意还是从衣料透进四肢里，慢慢地在血管中凝成尖锐的冰花。

　　“说实话，我可不大喜欢在这样的时节去那户人家，总是奇奇怪怪的。”玉衡看了看手中的食盒，确认里面的糕点没有掉出来又继续嘟囔着。

　　他说的“那户人家”正是我们今天的目的地—镇南宝蟾巷的周家。周家是镇上的大户，因为世代经商的缘故家底颇为殷实，最近又在城里办起了贸易公司专门经营古镇的土特产，产品销往全国各地甚至还出口到外国，听说生意是做得是风生水起，相当出色。

　　周家和我与玉衡的家里都极有渊源，周叔叔是玉衡父亲的学长，而周叔叔的妻子又是我妈妈的表姐，因此三家时有联络。

　　几天前我们都接到他家的喜帖，原来周叔叔的长子若鸿哥哥要定亲了，因此我和玉衡按照大人的吩咐先向周家送去贺礼。

　　至于玉衡说的他们家总是奇奇怪怪的，可能是源自我们小时候发生的一件事吧。

　　那年应该是中秋的前几天，我们两家都接到邀请去周家做客，请客的原因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那晚的客人很多，晚宴也非常隆重其事，据说专门从城里请来星级宾馆的大师傅，丰盛的十二道大菜从上午一直准备到黄昏。

　　当暮色降临之时，周家大院长长的檐廊上挑起红色的灯笼，绯红的光晕蜿蜒着为宽阔的庭院镶上一道灿烂的金边，客人们都聚在前厅相互寒暄问候，欢声笑语夹着食物浓郁的香味氤氲成淡黄的薄雾笼罩在大院的上空。

　　为了躲避大人们那些沉冗烦琐的礼仪，我和玉衡还有周家的次子若雁溜到后院去玩捉迷藏。相比前院的热闹喧哗，后院就冷清许多。可能是主人家在前面招呼客人的缘故，后院黑漆漆一片没有点灯，只有淡淡的月华洒下若明若暗的光影，衬得昏暗中的亭台楼阁分外诡异—这可为我们的游戏带来不少刺激的乐趣。

　　我躲在院角的一株晚金桂树下，透过层叠的花影和山石看到负责抓人的玉衡正四处张望，连忙把身子藏好，每次玩捉迷藏总是被他找到，这次可千万不能让他发现了。

　　看着玉衡在桂树旁停留了一下，便向右面的凉亭走去，我捂着嘴巴偷偷地笑了，因为我一早就知道若雁躲在凉亭的背后，这下第一个被发现的肯定不是我。

　　紧张与窃喜的心情在心里交织起伏，忽然，一阵喜庆的鼓乐声传入耳内，欢快的节奏在风中肆意地跳跃着，咦？是谁家娶新娘啊？

　　巡着声音的来源，眼角扫过庭院左面的一扇角门。那扇黑漆髹过的小门正无声无息地被打开，两个瘦小的身影从门缝中闪了进来，随着他们摇摇摆摆的动作，一顶榴红色绣着“龙凤呈祥”的花轿被抬进院内。轿子上的流苏璎珞叮咚作响，似乎十分华丽。

　　怎么没有听周家的人说今天要娶新娘呢？花轿为什么不从正门入，偏偏要选择着寒酸的角门？这也太不合礼数了吧。

　　而且，这支送亲的队伍本身也透着说不出的怪异，那些轿夫和随行的喜娘身材都很矮小，身后的衣摆却特别长，都垂到地面上了。他们的动作倒是出奇地一致，小心翼翼地走几步，然后猛地停下齐刷刷地回头张望，像是害怕身后有人偷看他们一样。

　　他们迈着这奇特的步伐向我这边走来，我的心里有点忐忑不安，想自己是应该站出来还是应继续蹲着？躲着树后偷看人家好像挺失礼的，但如果现身就会被玉衡和若雁发现，那我就输掉了。

　　就在这犹豫之间，轿夫们已经走到面前，在朦胧的月色下我终于看到他们的脸，每个人都长得非常相像—尖尖的脸庞上一双细长的眼睛眯起，配着那弯弯的嘴角像是在偷笑，那种狡黠的笑容令我想起某种灵活的动物。

　　我的身子动了动，正想走前一点看清楚，忽然一只手把我拉住，我还没反映过来，就被人紧紧地捂住了嘴巴。我惊恐地回头一看，原来玉衡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蹲在我身后。他向我使了个眼色示意不要出声，然后警惕地盯着前方的队伍。

　　然而，那些带着狡黠笑容的人像是感应到什么，突然停住脚步，回头看向我们这边，动作齐整而滑稽，仿佛是被看不见的大手操控的木偶。我吓得立刻屏住呼吸，拉着玉衡尽量往里缩。
　　他们停了一会，没有发现什么便继续向池塘的方向走去。

　　等到那些矮小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暮色之中，玉衡才放开抓住我的手，秀丽的丹凤眼往上一挑，用责备的语气低声说道：“小瑶，你太冒失了！刚才差一点就被它们发现。”

　　“那个不是送亲的队伍吗，为什么要躲着他们？我们上去看看新娘子也好啊。”我不服气地顶回去。这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不是就是他们长得怪一点嘛。

　　“笨蛋，刚才那个是狐狸嫁女儿啊！狐狸的疑心很重，如果被它们发现有人偷看送亲的话，那可麻烦了！”

　　“刚才那些人是狐狸？！”我不禁失声叫道，虽然他们的样子是很像啦，但毕竟还是人类的形体啊。

　　“嘘！小声点，别让他们听到。”玉衡皱起眉头伸出手制止我，他四下看了看没人才继续说：“你没看见它们身后都拖着个大尾巴吗？”

　　看到玉衡难道认真的表情，我不禁细细地回想刚才的一幕。送亲的人衣摆都非常长，几乎拖到地面。而衣摆下似乎是多了点什么……原来是狐狸的尾巴啊!

　　我们找到躲在凉亭后的若雁，问他是不是家里办喜事要娶新娘子，结果若雁却说没有这样的事情，问他有没有看到刚才的花轿，他说什么都没看见。

　　可是我和玉衡明明都看到那送亲的队伍，若雁难道真的没看见吗？

　　事后在宴席上玉衡问起周叔叔为什么不见后院的新娘子，周叔叔当时的神色就变得非常难看，冷着脸说根本没有什么新娘子，弄得在场的气氛非常尴尬，因此玉衡也挨了他妈妈一通斥责。

　　我们都觉得挺委屈的，明明说谎的是他们，为什么受责备的反而是说出实话的我们？

　　长大之后我们就很少去周家玩了，因为觉得娶狐狸做新娘子的人家多少都有点奇怪。尤其是玉衡，可能他还为小时候挨骂的事情而介怀吧。

　　我们一路说着，转眼已经到了周家的大门外，玉衡执起那黄灿灿的铜俯首重重地敲了敲。

　　顷刻，门吱呀地打开了，一个长着褐色头发的男孩从门后走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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