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走丢之后

　　田兆敏话声落地，任明脚下抹油的就往方黎病房跑。

　　病房的门敞开着，里面只剩方黎一人，他身上的留置针和所有的设备都已经拔掉，头上戴着顶灰色的毛线帽，脸上捂着两层防菌口罩。

　　他轻轻薄薄的坐在轮椅里，面对着窗口，似有种一身轻松的感觉。

　　蒋沐凡已经不知道去哪儿了。

　　任明见得此情此景倒抽了一口冷气，他两步走到方黎抬手身边关上了窗户：“不要见风。”

　　方黎淡淡的看了眼任明，他浑身被帽子围巾包裹着，就露了一双通红的眼睛，陷在那张只剩皮骨的脸上，显得越发的深邃明亮。

　　只是看了方黎一眼，任明仿佛瞬间就全都明白了——

　　看来这场局从一开始……就是方黎自己导的。

　　因为魏海山和严宁，没有一个人会在乎蒋沐凡是否还需要希望。

　　他们一个只顾着怎么能不给医院惹事儿，一个只顾着儿子怎么才能活着。

　　只有方黎想着——让这场离别来的不要太惨烈。

　　就好像上班要迟到了，只要别老操心着看表，路上就不会太心急，大半夜想吃垃圾食品了，带着健身教练一块儿吃就不会太自责，手里的曲子敲了个稀巴烂，那就去院里其他琴房走一圈，听听比自己还稀巴烂的，也就不会太丧气。

　　所以现在他要走了——

　　只要别让蒋沐凡碰见自己那决绝离开的背影，蒋沐凡是不是也就不会太痛？

　　也别让他再碰上蒋沐凡那张脸——这样，他也就能将生死全部抛之脑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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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可真狠啊伙计。”

　　任明靠在窗边叹了口气：“策划多久了？”

　　方黎眼里看不出丝毫情绪：“没多久，就这两天吧。”

　　他的声音闷在口罩里：“但想很久了。”

　　如今，全世界都站在了蒋沐凡的对立面，想帮他的帮不了他，能帮他的不愿帮他。

　　任明深知自己急死忙活的通风报信现在彻底成了多余，于是破罐子破摔，一屁股坐到了方黎跟前歇脚。

　　“蒋沐凡人哪儿去了？”

　　百无聊赖，任明随口一问。

　　方黎声音闷在口罩里，轻声道：“排队买徐记的牛肉馅饼去了，我跟他说我想吃了。”

　　任明愤恨嗤笑：“就让这么蹩脚的理由给骗走了？”

　　方黎弯起了眼角，像是在笑：“难哄着呢，我换着法儿周旋了好几回，才把人支走。”

　　任明瞥了眼方黎，没吱声。

　　随后，方黎一声低喃：“希望今天徐记人多到排都排不上他。”

　　“......”

　　没几分钟功夫，魏海山和严宁一同从办公室出来，老头笑的一脸的褶子跟严宁握手告别，严宁带着她的“随从”们便径直来到了方黎病房。

　　任明见有人进来，扭头站起了身。

　　十几个小时的机程，再加上各种繁杂的琐事，严宁连轴转了将近两天一夜，才终于见到了她的儿子。

　　轮椅里瘦得脱了形的方黎让她有些陌生，一时间不敢相认。

　　她走到方黎面前，将方黎仔仔细细的上下打量了一遍，心里是难以形容的疼。

　　不知道这段时间方黎究竟是怎么过来的，试问哪个当妈的能见得自己的亲骨肉病成这样？

　　好在严宁不是一般女人，没在病房里上演一场母子重逢的苦情大戏——她很快压住了自己波澜起伏的情绪化，轻轻扶住方黎的肩膀。

　　“一切都准备好了，我们走吧？”

　　......

　　徐记牛肉饼是永宁的老字号小吃，不分早中晚，不论什么时候去，摊位跟前排的都是长长的队，能从街头排到街尾去。

　　蒋沐凡胡子拉碴眼圈发黑，手插着兜心事重重的站在队里，颓废的像个旁边城中村里打麻将输了钱的赌徒。

　　——他其实没有一点耐心出来给方黎排队买饼。

　　可跟魏海山说话回来之后，方黎确实是跟自己表态了。

　　他跟自己道歉说他早上冲动了，说他脑子不好使，又发脾气又说狠话，一副追悔莫及的模样，之后又跟他解释严宁为什么会回来，那解释的居然听着还合理。

　　方黎说什么他妈回来其实是有项目要谈，顺便来看看他，那他方黎哪儿还瞒得住？于是才跟他妈坦诚相对，他说虽然他妈现在情绪比较激动，要带他去M国治病，但他深知自己不可能坐长途飞机，活命当然比较重要，所以不会这么快就走，不！是绝对不会走！——怎么可能离开我的宝儿！

　　蒋沐凡被方黎的连哄带骗和甜言蜜语拿捏得死死的。

　　最后在方黎软磨硬泡下，他拿出早上魏海山给他的半颗定心丸，再品品方黎这一套完整的故事线，思量半天觉着逻辑通顺，终于选择了先满足方黎的胃吧，毕竟人是铁饭是钢。

　　方黎最近本就胃口不好，好不容易问他要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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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不好骗，最后还是被骗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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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蒋沐凡焦急的抿了抿发干的嘴唇，时不时朝前张望，终于，前面就剩两个人了。

　　他低头看了一眼表，觉着眼前有点晕，好像要犯低血糖的意思。

　　正当这时，手机忽然“叮”了一声，来了一条短信。

　　现在这年头谁还看短信，不是广告就是广告，但今天就像是老天作怪，蒋沐凡鬼迷了心窍的把手机又专门的从兜里掏了出来——

　　【永宁市医学院附属医院】就诊卡退卡通知：方黎先生您好，您的尾号为****的就诊卡已注销成功。
　　 “！”

　　后面写的什么乱七八糟的垃圾，蒋沐凡一概没看清，他撇下就剩两人的好位置，撒腿就跑。

　　方黎千算万算，好死不死的就是没算到，自己就诊卡的绑定电话留的竟是蒋沐凡的！

　　徐记牛肉饼店离永医大其实不远，就两站路，直达车很多，蒋沐凡是坐着公交来的。

　　但现在不到两公里的路，在蒋沐凡眼里就像是天边尽头一样的远。

　　他像只热锅上的蚂蚁，等公交等不及，跑过去也太慢。

　　——好想现在能有双翅膀。

　　身上的冷汗湿透了外套下的衬衫，春天还未回暖的风吹到身上，是渗人的冷，手心里的汗浸进了前几天烫伤的伤口里，蛰着疼。

　　方黎还是要走……早上的那些承诺和保证又全都是放屁！

　　……还是要走！丢下他一个人！

　　人渣。

　　懦夫！

　　蒋沐凡飞奔在街上愤恨的想。

　　也还好还有一丝理智，蒋沐凡没有硬生生跑回医院，他在路口转了个弯，再有三百米左右的地方有地铁站。

　　地铁站口总有那些载客的黑摩托，他拉住一个拉人的小哥，翻身就跨上了后座：“永医大，快！”

　　不出五分钟，黑摩托直接把蒋沐凡拉到了住院楼下，蒋沐凡相当大方的扔给小哥了一张红票子，扭头就冲进了楼里——
　　 他忐忑不安地跨进血液科病区，一时间，蒋沐凡莫名感觉，空气中仿佛是少了些什么，有些东西变得不太一样了。

　　科里走廊上依旧是那三三两两的人，护士站永远干干净净的坐着两三个喜欢说笑的值班护士。

　　医生办公室不吵闹，清洁工阿姨在过道来来回回，总也停不下来。

　　就是科里的姑娘们看他的眼神不似从前了——她们欲言又止，充满怜悯。

　　蒋沐凡顾不上身后叫他的负责入账的护士小孙，也顾不上思考自己是否能接受即将要看到的一切。

　　他横冲直撞的闯进了方黎的病房——

　　果然什么都没赶上。

　　整整齐齐，空空荡荡，不留一丝痕迹。

　　仿佛这里从未有人住过。

　　“小，小蒋...”

　　小孙追上了蒋沐凡，在他身后小心翼翼的叫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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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蒋沐凡出去之后，方黎可谓是风头出尽的出院了。

　　科室楼下停了三四辆黑色的别克GL8，车里下来了几个金发碧眼的外国医生和两个西装革履的帅哥，笔直的在楼下站好。

　　一个气场强大的女人，稳重的推着全副武装的方黎，身后跟着魏院长、田主任、任副主任和两个常跟在他身边的得力部下，一同走了医疗人员专用电梯，把方黎送进了全永宁都没有几辆的无菌车里。

　　整个科室的人都在旁观着这位平日低调的“皇帝”，此时兴师动众的移驾。

　　没人知道他这是要去哪儿。

　　蒋沐凡平时在方黎身上用的心，整个护士站的姑娘们都看在眼里，小孙看着蒋沐凡的背影，一时间有点害怕。

　　“小孙姐，方黎呢？”

　　蒋沐凡的声音颤抖着。

　　小孙看着蒋沐凡惨白的脸色，紧张的有点语无伦次：“被，被他妈妈吧？跟好几个人接走了，快一个小时前了...”

　　话还没听完，蒋沐凡转头就往任明办公室走，他一边走一边问：“任明呢？那任明在吗？”

　　小孙追在了后面：“任主任没在，跟着一块儿走了。”

　　“田主任呢？”

　　“也一样，现在科里临时是王医生负责。”

　　蒋沐凡一个急刹，他握紧了拳头一个回身。

　　那脸煞白的吓人，蒋沐凡喘着粗气，紧盯着小孙，走投无路一般的问——“那方黎...他去哪儿了你们知道吗？是直接去机场，还是...？”

　　小孙无辜的使劲儿摇头：“机…机机机场？我也不知道啊……上面什么都没跟我们说，大家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小蒋…你要不要坐下来歇一歇啊？我看你脸色不好，是不是有点低血糖呐…...”

　　蒋沐凡充耳不闻，向小孙打听了院长办公室的位置。

　　他拒绝了小孙递到手里的一块儿巧克力，扭身又往楼下跑。

　　在去往前院的那栋高层的路上，蒋沐凡魔怔了一样的给任明打电话，可不论怎么打都打不通。

　　他又再打田兆敏的，也一样是联系不上。

　　院长办公室在前院高层的13楼，蒋沐凡没有坐院长专用电梯的权限。

　　他在一楼等着那永远忙碌的普通电梯，看着显示着还在六层不上不下磨蹭的数字，又是一个等不及，气儿都不缓，去了安全通道就开始一层一层的向上爬。

　　每爬一层蒋沐凡都要再专门去看一眼电梯间，看有没有哪部电梯快要到了——

　　他飞速计划着最快的去往院长办公室的方案，可算是体会到了什么是与时间赛跑的滋味。

　　终于爬到7层的时候，一部电梯正从5楼向上升，蒋沐凡眼疾手快的按下了上行键……

　　13楼一整层都是医院的办公区域，院长办公室在最顶头。

　　其实在联系不上田兆敏和任明的时候，蒋沐凡就能感觉到，魏海山大概率也是不会让他找到了。

　　可他除了赌一把，也别无选择——那间办公室就是薛定谔的猫，方黎就是要他把时间浪费在这种无头苍蝇全靠猜测的事上，好让他越来越快的离开。

　　蒋沐凡攥着毫无血色的拳头，执着的一遍又一遍敲着魏海山的门。

　　这已经开始有些春日暖风的季节里，两鬓的发被汗水粘在脸上，他浑身湿透。

　　久违的寒冷顺着他快要碎裂的身体，直穿透了他极力支撑住的神魂。

　　......

　　永宁市机场T3航站楼的出发点。

　　一个脸色苍白的男人无力地坐在电梯旁的休息椅上。

　　——蒋沐凡跑遍了整个机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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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个航站楼，每一个登机口，所有的贵宾候机室，他进入了他有权限进入的所有场所。

　　结果一无所获。

　　这个人来人往的世界，终于将他抽丝剥茧的再次拎了出来，坠在那城市的高空，与谁都毫无联系了。

　　手机就要被打没电——蒋沐凡实在是没办法了。

　　诺大的一个永宁市，就靠他一个人，怎么去抗衡严宁的千军万马？怎么才能找回一个专门藏起来，决心要躲着他的方黎？

　　实在是没办法了，还有谁能帮他。

　　忽然，蒋沐凡的太阳穴好像是穿过了一根针，刺的他生疼的同时——脑中浮现了一个名字。

　　死咬着唇，蒋沐凡颤抖着拿出手机。

　　他再次拨出了一通电话。

　　第一次没人接、第二次也一样，那就第三次.....别放弃，再来，像给任明打时的一样，别放弃。

　　已经数不清是第多少次——

　　“喂，凡凡？”

　　......

　　终于，电话那头传来了一个焦急的声音，仿佛是要一把将他拽回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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