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言胡语

　　太子一屁股瘫坐在了位置上，面色惨白，大汗淋漓，恍若将死之症。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朝臣们跪拜之声如排山倒海般袭来。
　　李玄甫在地上趴着，绝望的闭上了眼。
　　皇帝也不管他，径直登上了殿。
　　“寡人龙体抱恙，稍微歇息，怎么刚好一些，朝中便如此乌烟瘴气？”
　　“臣等万死——”
　　又听到了“死”字，皇帝面露不悦，却仍旧打起精神，道：
　　“寡人在疾中由太子监国，太子缺经验，做事鲁莽，诸位还请见谅。”
　　“臣等惶恐——”
　　“太子监国，也是辛苦了，寡人现命太子返回东宫，好生休养。”
　　“皇上圣明——”
　　说完，便又来了几位宫人，半搀半扶着那几近晕厥的太子走下台。
　　“方才听得这殿里争吵，争吵之事，乃是关于‘纸钞加印’，纸钞加印之事确有欠妥，此事隔日再议，”皇帝道，“至于李玄甫李大人，生命可贵，你还是赶紧回你的翰林院去吧。”
　　“皇上圣明——”
　　皇帝对冯保儿点点头，冯保儿心领神会，一扬拂尘。
　　“退朝——”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在众臣的齐声中，中运帝潇洒离开了泰和殿。
　　十八王府。
　　景帝再次临朝的消息不径而走，所有人都在疑惑，明明皇帝身子不行了，为什么一下子又起来了？
　　“因为这是个局，”思来想去，胡言吾得出结论，“一来可以通过太子处理掉一些问题，二来也是对太子的一种测试。”
　　“书读的不多脑子里想的倒是不少，”段暄再次说了这话，但这次是表扬。
　　在这次测试中，太子的表现差的令人发指。
　　朝堂被他搞得乌烟瘴气不说，他竟还想出“纸钞加印”这种一拍脑袋的策略，更过分的是，还打算毒死他老子，提前登基。
　　胡言吾认为太子极蠢，招招皆是朝自己挥刀子。
　　段暄将朝服的扣子扣好，见他穿的正经，胡言吾道：“你要去见皇帝？”
　　段暄点点头，“我本次过来京都，为的是师傅所托，查明黄河道之事，那两本簿子，自然要交给皇帝。”
　　“你师傅……不是让你扳倒太子吗？”
　　“都有，“段暄若有所思，“师傅说的很笼统。”
　　“他怎么说？”
　　“说让我入京，完成我的使命，寻找到真实的自己。”
　　“啧，”胡言吾感慨，“确实笼统。”
　　段暄要去完成淳于翾的使命，淳于翾的使命是什么呢？
　　守护大晟？惩恶扬善？还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段暄：“太子这次倒台，是彻底完蛋了。”
　　此前的种种恶劣行径，加上最后的谋害天子，就算他有十条命，也是不够杀的。
　　胡言吾心中也是明然，又忽然想到一件事，太子要是被赐死，皇太孙淳于琳珉该有多伤心？虽说太子做了不少坏事，但他毕竟是琳珉的亲爹。
　　想到这里胡言吾又骂骂咧咧自己优柔寡断，不是说好了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么。
　　晟宁宫。
　　晟宁宫的大门，再次被打开了。
　　这个国家的权利中心再次从东宫回到了这里。
　　皇太孙淳于琳珉跪在了这晟宁宫门口，已经整整三个时辰。
　　虽说已经到了春天，但春寒料峭，皇太孙不过十四，这样长时间在户外跪着，很容易跪出问题。
　　宫人们也来劝过，但无济于事，无人能劝得动他起身。
　　“十八爷安康！”
　　殿外伺候宫人见了又一亲王过来，连忙行礼。
　　段暄见了跪得笔直的皇太孙，“怎么回事？”
　　淳于琳珉低头一声不吭。
　　宫人连忙道：“十八爷，小的们也劝了千万次，可太孙大人就是不肯起来。”
　　“不肯就不能使些别的法子？”段暄道，“狗东西都是做什么吃的？直接抬走不会么？”
　　宫人们被吓的立即跪地求饶。
　　这时，从晟宁宫内走出一人，那人正是十三王爷。
　　十三爷见了皇太孙还是跪着，眉头皱着，“成何体统……”
　　皇太孙依旧是跪着，我行我素。
　　那不孝不义的太子，倒是生了个又孝又义的好儿子。
　　“给他面前生个炉子，”十三对宫人道，“这是父皇的意思。”
　　“是！”
　　将宫人打发走后，十三又看了看十八，这小子和他记忆里的奶呼呼样子大为不同，一脸阴沉，简直不是同一个人。
　　回了京这么久，十八竟是一次都没拜访过他，倒是胡言吾那个‘十八王妃’，偶尔会拎些鸡零狗碎去看他，当年真是白疼这个弟弟了。
　　“下次，别让小胡大人一个人来了，”十三对十八道，“有空，你和小胡大人一起，去十三哥那去坐坐。”
　　“是，”段暄回复的非常有礼数。
　　段暄进了晟宁宫后，与皇帝行礼后，将黄河道的两本簿子呈了上去。
　　皇帝拿到手后，轻轻翻阅了一遍，点点头，“翾儿做的不错。”
　　“谢陛下。”
　　回京后，段暄对谁都是冷冷的，皇帝只当他在道观呆的久了，也不曾怪罪，也允许他继续使用他的道士名字：段暄。
　　皇帝将那两本簿子合上，放了一边。
　　“太子所作之事，令人发指，方才老十三过来了，说的也是太子之事，关于太子，寡人想听听你的看法。”
　　“臣本道士，道家讲究清净无为，太子所犯之事，臣不敢妄自评论。”
　　皇帝看着这小儿子，“大法师把寡人的翾儿都教偏了。”
　　“段暄过来京都，是为了师傅所托，所托之外，段暄并不愿参与。”
　　一口一个段暄，一口一个臣，礼貌又谦逊。
　　皇帝脸上有些许抱憾，但他还是没有怪罪，毕竟，自己没有做到一个当父亲的责任。
　　淳于翾，段暄，翾、暄同音，前者是飞翔，后者则是日光。
　　“方才，老十三是给太子求情来了，”皇帝最终还是道，“十三最是宅心仁厚，最顾及手足之情，太子做的很多事，出发点也都是为了大晟，寡人都知道，但太子，终归是留不得。”
　　“是，”段暄眼观鼻鼻观心。
　　“勾结党羽！残害忠良！贪赃枉法！谋朝篡位！桩桩恶行罄竹难书！但这就是朕的好儿子啊！被朕一纸诏书选中的好儿子啊！”
　　“太子若是无辜，那因他而死的黄河道千千万的百姓就不无辜？党同伐异里倒下的大臣不无辜？”
　　“琳珉为了自己的父亲，在晟宁宫门口跪到现在，毫无辩解，可琳珉的这位父亲，却在想着怎么送他的父亲上路！”
　　中运帝因为激动，整个人都有些许癫狂样，老脸上的沟壑又是深了许多。
　　“陛下，”段暄忽然开口。
　　然后，他对淳于翾的父亲道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自古，君者以仁治天下。”
　　皇帝沉默了，半晌道：“寡人累了，你，跪安吧。”
　　段暄行礼退下。
　　见他走远了，皇帝对着殿内的空气道：“段真人，你可出来了。”
　　一身着青灰纳衣的道士从后方的屏风处走了出来。
　　那道士鹤发童颜，面上没有一丝皱纹，翩然走来，恍若千年之前的仙人。
　　这便是大法师，也是段暄的师傅——段真人。
　　皇帝摇头叹道：“果然和你猜的一样……”
　　皇帝刚刚与段暄说的那些话，明着是问他对太子之事的态度，暗着是试探，试探段暄对太子之位是否有意。
　　段暄以一句“君者以仁治天下”拒绝了他。
　　仁，是一个非常高的要求，并不是一个字，很少人能担得起这个字。
　　太子不能，老六不能，老十三不能，老十八，亦不能。
　　作为心目中最佳的继承人，老十八被寄予了极高的厚望，中运帝是有私心的，希望老十八能够继承自己的位置。
　　“万物得其本者生，百事得其道者成，”大法师从容道，“顺应自然，方有所成。”
　　听了这牛鼻子的话，皇帝叹了一口气，“你把他带到钱塘去，把他养成了个道士……”
　　“哈哈哈哈……”大法师笑笑，“无论是钱塘，还是京都，暄儿都在做他该做的事，陛下又何必强求？”
　　皇帝点点头，又道，“大师，寡人还能活多久？”
　　“出家人不打诳语，陛下这病，是不超过一年。”
　　“不超过一年……”中运帝喃喃，脸上浮现出一丝悲怆之色。
　　中运帝这次大病，本来是该死了的，但大法师作法，又硬生生从阎王那里，帮他求了一年阳寿回来。
　　皇帝心中苦涩，却仍是强打精神，“应该够了……”
　　国库亏空，财政吃紧，朝里的这帮大臣，党同伐异，拉帮结派，皇子们为了皇位争夺不休……留给皇帝的时间不多了，他必须要在这一年里把所有的问题都解决，然后把国家交到一个可靠的人手里，这样才能安安心心的上路。
　　段暄绝顶聪明，也是冷漠绝顶，皇帝中意他，但他无意权势，淳于翾就活的够苦逼的，皇帝只会更苦逼，他本不是宫里的人，将淳于翾的使命完成，他就已经是仁至义尽。
　　“大晟自有天佑，陛下不用杞人忧天，”大法师依然是云淡风轻，那眼神仿佛看穿了一切。
　　皇帝重重的叹了口气。
　　中运三十四年，春，本朝皇太子淳于翎因品行败坏、张扬跋扈，无太子德行，有违皇室纲常，特剥夺太子身份，剥夺淳于姓氏，贬为庶人，命此人带罪入文峰塔内修行，如无特召，终身不得外出。
　　此消息一出，举朝震惊。
　　所有人都以为太子必死，结果只是终身幽禁，中运帝的‘仁’，实在是有些过了头。
　　光华门。
　　胡言吾与段暄在门下等人，边等着，胡言吾便忍不住抱怨，抱怨之事，自然是太子与皇帝。
　　“怎的就没一刀给解决了，啧啧……”
　　段暄一片沉静，“皇帝本就没真的想杀他。”
　　皇帝若是真的想杀太子，在段暄刚进宫时，便不会告诉他，十三之前帮太子求过情。
　　这话给了段暄一个信号，十三顾念手足之情，皇帝对十三的行为表示欣赏，也希望自己的孩子们都能效仿。
　　段暄便顺水推舟，顺便也拒绝一下太子之位。
　　每当胡言吾听到这话时，都无比肉疼，心疼自己失去了再一次加官晋爵的机会。
　　“怎么？你还想升级成太子妃么？”段暄故意揶揄，”然后母仪天下？”
　　“嘿！你这蛮子！不学好啊！……”
　　胡言吾胡闹就算了，十八爷竟然也跟着一起！
　　果然，和奇葩呆久了，奇葩毛病是会传染的。
　　李玄甫一脸无语的看着旁边的这两个奇葩打打闹闹。
　　他是被他俩给拉来光华门的，皇帝复位，幽禁了太子，不过，倒是把皇太孙淳于琳珉给放了出来，今日皇太孙出关，大家就来了光华门等他。
　　结果在这等了半天，李玄甫光听了半天的相声表演。
　　胡大人与十八爷，在这光华门下面吵吵闹闹，打情骂俏，死不要脸。
　　李玄甫有点儿乏了，稍微变换了下站姿。
　　他的姿势还没换好，就听见“嗖”地一声！
　　等回过神来时，李玄甫才发现，自己的身上已经环上了一个人。
　　那个人比他矮了一个头，像个磁铁一样，把他吸的是紧紧的……
　　“太傅……”
　　淳于琳珉将李玄甫紧紧抱着，生怕他跑了。
　　胡、段二人很知趣的当了安静的背景板子。
　　看着面前如狗狗一般乖巧的太孙，李玄甫心中荡过一丝涟漪，数日未见，琳珉像是又长大了一些，不再是之前的那个小屁孩。
　　琳珉将脑袋贴在李玄甫的胸前，听着李玄甫强有力的心脏跳动声，“咚咚咚——”
　　像是千万年前，宇宙最开始的声音。
　　李玄甫一手搭在琳珉的肩上，一手抚着他的头发，笑笑。
　　然后，笑道：
　　“我要去江苏作学正了。”
　　怀里人明显一怔，李玄甫继续笑笑，他继续道：
　　“皇恩浩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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