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镜

　　这两句对话莫名有些诡异。

　　“诈骗的”和“我爸的”像个锤子一样在肖林衍脑门上敲了下，他仿佛游戏里那个被砸的地鼠，尴尬地想找个坑钻进去。幸好下一个电话紧跟着又打了进来，替他解困。

　　这次段秦依旧只是粗粗扫了眼来电显示，然而瞥见上面的字时却没有毫不犹豫的挂断，也少了些漫不经心的不在乎。他的眼睛像是定住在了屏幕上。

　　犹豫几秒钟后，按下了接听键。

　　“妈。”肖林衍听见段秦朝着电话那头说。

　　公交车一路走，一路有人上车也有人下车，车开车又停，来去的动静盖住了段秦略显低沉的声音。

　　“……我没事，我只是这两天很忙，嗯……昨天下午跟同学去打球了，晚上直接回了老家属院。”

　　“早饭也吃过了，在早餐店吃的……不用担心。”

　　“对，我有事情，什么……现在？”

　　肖林衍余光察觉到段秦应该是在看自己。

　　他纳闷地回望过去，然后听到段秦肯定地说：“现在要陪同学去他的画室……没骗人，同学就在我身边。”

　　虽然也是实话，但明显被拉来做幌子的“同学”无奈摇了摇头。

　　“……当然是真的，我们在公交车上，不信我可以让他跟您说两句话。”

　　肖林衍一颗心忽然被吊了起来，把他当个借口摆件勉强可以，但要是跟家长通话就强人所难了。

　　幸好段秦还算有良心，紧接着又说：“……或者您要愿意，想跟司机说两句我都可以努努力看人家接不接，要不要再把车牌号报给您？”

　　段秦越说越没边，满嘴跑火车。肖林衍又无奈又想笑，心想，这个法盲，打扰司机开车那是要被抓走的。

　　他靠在车窗玻璃上，断断续续听着段秦和电话那头的对话。

　　虽然不清楚对面的人说了什么，但根据段秦的对答他也大概可以猜到一些：段秦在躲家里人，大清早出现在早餐店门口是为了躲，跟他来画室是为了躲，现在的电话更是在躲。

　　但他为什么要躲？又发生了什么？肖林衍不得而知，他也不怎么想知道。毕竟从段秦挂断他爸爸的电话来看，这对对方来说应该不是什么想要积极面对的事情，那就不要给人特地提醒。

　　又过了会儿，公交车停在一个十字路口前，肖林衍翻了遍地图发现下一站便要换乘。虽然不太好意思打扰别人打电话，可没办法只能伸手去戳段秦的胳膊。

　　段秦的视线滑到肖林衍身上。

　　他无声地伸手指了指门口，用眼神示意对方马上要下车了。

　　车上的到站广播也适时在这时响起，没想到的是段秦顿时一喜，声音都听出了解脱的意味。

　　“我现在要下车了，先挂了，下次有机会再说吧……您跟我爸说一声，中午我不会过去吃饭的。不用劝我，我有事去不了……什么事？”

　　听到这句话，熟悉的感觉来袭，肖林衍察觉到段秦再次望向自己。

　　大抵是外面太阳的作用，段秦望过来时眼睛亮亮的，定睛认真看了眼肖林衍，然后用一种极其笃定的声音说：“很大的事情，拒绝不了，因为我同学极力邀请我去他家吃饭。”

　　公交车在段秦发出最后一个尾音时，于刹车的轰鸣声里利落地停下。段秦也在这时，没等对面的回复，迅速挂断了电话。

　　面前的车门“扑”的一声被打开了。

　　段秦放下手机站了起来，欲往外走却见肖林衍还在位置上坐着，好像没有要动的意思。他疑惑道：“不是在这里下吗？”

　　“是这里下。”肖林衍这才站了起来，但不急着走，而是扶上前面的椅背，意有所指地重复：“好大的事情，拒绝不了，因为我极力邀请你去我家吃饭？”

　　闻言，段秦神情先是一凝，似乎不懂肖林衍在说什么，下一秒才反应过来这是自己刚刚随口扯的理由。

　　对上肖林衍因为疑问而上挑的眼睛，弯弯的、细而长，段秦第一次觉得，这道柔软的弧度既舒服又赏心悦目。

　　也许是因为看到了一双漂亮的眼睛所以心情愉悦，又或许是此时自己本就卸下了包袱而通体松快，终于段秦露出了一个久违的笑容。面对肖林衍的质问时，一瞬间，不知怎的只想顺势而下，于是不要脸地回：“可以吗，肖同学？”

　　“我发现你这个人脸皮是挺厚的。”肖林衍轻轻瞪了他一眼，拨开段秦的胳膊嫌弃地下了车。

　　下一趟车还算方便，就在原地换乘。

　　肖林衍下车先把手里空了的豆浆纸杯扔进垃圾桶，找到旁边的信息牌，核对车次以及现在的方向是否正确。都做完以后，转过身见段秦正靠在身后的广告牌上发呆。

　　下车前的玩笑似乎只是昙花一现的愉快，肖林衍看得出段秦心里还有事，他走过去：“用我做了一路的幌子，问题都解决了？”

　　“算解决了吧。”段秦很勉强地笑了下，“而且还睡了一觉，是意外收获。”

　　大概是一夜没睡的原因，即便从侧脸看去也能明显观察出段秦依旧有些疲态，但既然还能开玩笑，心情应该不算太差。

　　肖林衍放心了点，转过头去看车。

　　见肖林衍不再说话，段秦侧过脸，歪着脑袋问他：“你不问我怎么了吗？”

　　“你想说吗？”肖林衍远眺前方即将驶来的公交车，头也没回地答，“你想说我就听，不想说的话我也可以没兴趣。”

　　段秦嘴角缓缓扯开一弯弧度，像微漾的水波，摇了摇头感慨道：“好善解人意啊，薛猫猫。”

　　肖林衍几乎立时就懂了段秦的意思，伸出手指警告他：“好好说话就行，别给我瞎起外号。”

　　公交车离得越来越近了，是他们要乘的那一班。两个人如同之前那样上车、刷卡，默契地坐上自己该坐的位置。

　　待一切尘埃落定后，段秦靠着椅背默默开口：“你那会说的没错，我确实有好几个家，或者准确来说是我家有好几套住址。”

　　段秦说过他家里是做生意的，而且做的小有成绩，有好几套房子这不稀奇。肖林衍猜道：“纺织站的老家属院是一套？”

　　段秦点了点头：“那是最早的一套，我小时候家里还没什么钱的时候住的地方，也是我经常爬上去看星星的地方，不过现在我常住的地方离七中不远。”

　　“那你昨天怎么回这边住了？”

　　“因为这星期我爸妈回来了。”

　　“你爸妈回来了？”肖林衍没听懂，下意识重复了句，“什么叫……你爸妈回来了？”

　　段秦睫毛颤了颤，像大风中脆弱的蝶翼。

　　“意思是他们大多数时间都不在文市，我们也不住一起。”

　　肖林衍脸上闪现出几分异色，隐约想起天台那晚段秦说“家里有钱以后根本就见不到父母”，那时候他还以为这句话是某种夸张，却没想到竟然是真的。

　　“其实也没什么，不常见面不住在一起对我来说是个好事，也是我自己选的。”段秦随性地坐着。

　　摇摇晃晃的公交车犹如行驶在一条时光的路上，引领段秦陷入一段悠长的回忆。

　　“我爸以前是做服装生意的，因为我爷爷他们那代都是旧纺织站的工人，他也算某种程度的子承父业，虽然根本也没什么业。他小时候学习不好，书读不进去，初中没毕业就辍学跟着别人学做生意，有了点积蓄以后开了个小店。据我妈说他跟我爸就是在那个店里认识的，我妈长得漂亮，我爸穷追不舍追了很久，二十多岁顺利恋爱结婚，没过多久就生下了我。”

　　“那时候生活不算拮据但也不阔绰，我爸就觉得开店这个路子不怎么赚钱，他把店面交给我妈打理，自己则靠着之前的积累慢慢转去了渠道，当时效益不错又积累了不少人脉与门路。”

　　“我小的时候也是互联网刚刚在大众生活兴起的那几年，那时候实体经济如日中天，但我爸跟他的几个生意上的朋友们却一致认为现在的鼎盛不过是巨人陨落前的余温，未来线上经济一定会成为新的势头，而且当时国内也确实有人在做了，所以他们也就慢慢转型去尝试互联网经济。”

　　放眼当下这个时代，线上经济如一头初生牛犊的猛兽，四处肆虐旧经济体系的门柱，实体经济在它的冲击下风雨飘摇。肖林衍评价道：“你爸跟他的朋友们眼光确实毒辣，很有经商头脑。”

　　“是啊，他很聪明也很有野心。”虽然是在夸奖，可段秦面无表情，“虽然一开始赔进去不少，四处贷款筹措资金，但后来慢慢就开始盈利了。所以那时候我家的条件好了很多，我爸不常在家，再回来时老家属院就装不下他的野心了，没过多久，我们举家搬进了一个更大点的房子。然后又过几年，他觉得文市这座小城市也阻挡了他的脚步，受几个朋友的鼓动，决定要离开这里，去H市创业。”

　　段秦淡淡地说：“也因此，事业的重心都离开这儿了，那久居的地方自然也要更换，所以直到现在，他和我妈还在H市常住。”

　　“那他们走了，你没跟着去吗？”

　　“去过，适应不了，后来就又回来了。”段秦用斩钉截铁的几个字概括总结了自己曾经许多年的感受，说，“你还记得我跟你说我初中被退学吗？从冰岛回来以后，我答应未来好好上学、认真读书的条件就是，让我自己回文市。”

　　肖林衍不解地问：“你很喜欢文市？”

　　段秦摇了摇头：“不是喜欢文市，是要离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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