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禁忌

　　蒋安发誓，在漆黑一片的森林里像瞎子一样乱蹿，绝对不是自己的本意。只是他万般没有料到，“明天”的意思就是过了十二点。

　　心中无奈地连声叹气，他又想起几个时辰之前。

　　正是深夜，万籁无声，一切都很平和。

　　突然“咣咣咣”几声，本就破烂的矮门架不住地晃着。已经不能用敲门来形容，这架势简直是擂门。

　　“挖炭的，还不赶紧的？”门外声音却还是慢悠悠，懒洋洋地响，却颇有种“违令者死”的气息。

　　心中叫苦还是忙不迭直起身子，蒋安随手拍了几下衣服，余光扫到一边的床上。

　　苏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坐起来，手里拎着那个破了一块儿的盆子，淡然朝他道：“借点儿水。”

　　蒋安一下子又瘫回摇床里，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

　　看着摇床里人一动不动，苏临两步走过去，把那木盆往他怀里一塞，淡然道：“起来，别装死。”

　　直起身子，抱着这个怀里缺了一块儿的东西，低着头半响，蒋安终于是认命了，眼神盯着苏临背过去束头发的朦胧身影，万般无奈地往盆里蓄水。

　　当苏临转过来的时候，一眼就看见蒋安盘腿坐着，一只手抱着荡着水波的烂木盆子，一只手托着脸颊，只是四周昏黑，不知道他在看哪里。

　　苏临下意识燃起木藤。

　　也算不上很亮，只是稍稍有了一丝光，微弱得连想要看清整个狭小的屋子，也需要走上几步。

　　两人的视线一下子就对上了，或许是因为本就相互看着。

　　尤其是蒋安半抱着晃悠水的破木盆，盘腿托着腮，下意识虚了眼睛，说懒不懒的那副样子，衬着暖光跳进苏临眼睛里，莫名让他心底发软。

　　有一瞬间听见身体里“嘭”一声，猛然砸在胸口处。

　　或许是意识到自己盯着他看了太久，苏临假意轻咳，赶紧偏过眼神，心跳却不放过他，挑拨着血液，嗦教它染红了耳廓。

　　但蒋安有些迷迷糊糊，半眯着眼睛伸手指了指怀中的盆子，示意他过去拿。

　　处在鬼使神差失速的心跳当中，苏临悄然滚动了一下喉头，琢磨着如何表现得泰然自若。

　　门外声音又一次不合时宜的传进来，“挖炭的，还在磨蹭什么？”

　　赶紧站起身，蒋安顺手把木盆往苏临身前一递，眼神却瞥着门口，还没闲着地灭了火，又迈着阔步过去开门。

　　双手环着这个其实没多大，被突然塞到怀里的破盆子，又眼神一瞟蒋安走过去开门的身影，苏临心中突然一阵郁结。

　　扭头搁了盆子，苏临蹲下身，伸手大力搅着水，空气里貌似又有什么酸溜溜的东西飘了出来。

　　柴米油盐酱醋茶，都是家常。果然不假。

　　推开那道吱嘎作响的矮门，蒋安半勾着身子，挂着迷糊的神色，揉着睡眼惺忪的眼睛，低头看着门外的女妖。

　　“余将军？”说话还在打混，俨然一副刚从床上爬起来的样子，“有事儿吗？”

　　“不是挖炭吗？”女妖半抬眼皮，耷拉着手，见他没反应，又加上一句：“赶紧的。”

　　“现在？”微微苦着脸，蒋安做出商讨的语气：“不是半夜吗？”

　　“半夜？”继续懒洋洋的声音，眼神瞟过来却不容置疑，“还有几个时辰就天亮了，你觉得还早？”

　　蒋安赶紧附和：“余将军说的是，我们马上就来。”

　　磨蹭一阵，才出了门，两人跟着女妖，沿了没有土坟的那个方向走。

　　于是就在这漆黑一片的森林里，什么也看不见的情况下，一直摸索到现在。

　　又乱走了好一阵子，林子里终于能够辨得清人影，视线里早就没有了木屋的影子。

　　“余将军，这还有多远啊？”蒋安冲着最前面那个身影道。

　　“快了。”拖着慢吞吞的调子，女妖的声音隔着苏临传过来。

　　没错，就是隔了个人。虽说这路不宽，但也不至于只能走一个人，形成现在这个队形，主要是因为......

　　路途走了一截，蒋安想着赶紧打探消息，正欲加快步伐赶上女妖，旁边突然幽幽一道目光，他又悻悻然退了回去。

　　苏临什么也没说，见他退回来之后，几个阔步超过他，目不斜视的挡在中间。

　　每当蒋安想往前走几步，都觉得被一股幽然的眼神斜瞟着，只能不了了之。

　　“余将军，为什么要住在离挖炭这么远的地方？”半响，蒋安又问。

　　“就和你想的一样，”女妖慵懒地抬手挥了一把，“守墓啊。”

　　“为何非要在此处守墓？”沉默了一路，苏临终于说了一句话。

　　安静了片刻，女妖对着没有人的森林，抬起原先半耷的眼皮，依旧用懒散的声音道：“不为什么。”

　　稍稍皱起眉，苏临也没有多话，只继续跟着她走。

　　“到了。”停在一个看上去没什么东西的地方，女妖缓缓吐出一句，指了指前面。

　　“这儿？”立马走上前，蒋安蹲下身前前后后打量着地上，还伸手扒拉了几下。

　　站在不远处看着他，苏临余光瞄着女妖的举动。

　　突然长出一片鬼藤植物，顶着一个连一个的红色苞朵，出现在蒋安身旁，将其围了个密不透风。

　　正蹲在地上，蒋安一愣，故意道：“这，这是什么？”

　　“你们不是来挖炭吧。”女妖已经走了过来，一改懒散语调，盯着蒋安问：“究竟是来干什么的？”

　　“余将军，你说什么呢？”皱眉，蒋安继续装傻：“这炭到底在哪儿啊？”

　　站在一旁紧盯着那女妖，苏临也不敢轻举妄动。

　　控制植物不是难事儿，但现在使用能力，只会她更加怀疑。

　　“虽然你装得很像，但是你的同伙不太行。”女妖走近了些，目光嘲讽地看着蹲在地上的人，“我看他生怕我对你有什么举动似的。”

　　说的也是。哪有人大老远跑到这深山老林，说是来挖炭，结果问题不问炭，说到了也没反应的？

　　女妖沉下声音：“费大功夫到这种地方，究竟有什么目的？”

　　带毒气的苞朵越靠越近，蒋安只要稍一不留神就会挨上去。

　　“余将军，”苏临突然开口，听上去还有些淡笑的意味，“奉劝你不要这么做。”

　　那女妖懒散回头一瞥，道：“呵，你倒是说说为何？”

　　挂上一派谦和的脸色，苏临缓声开口，“因为你根本伤不了他。”

　　闻言微微一怔，女妖猛然发觉这些带毒植物停住了生长，被一股更为强悍的力量压制着。

　　“呵，我说呢，不是一般人啊。”女妖冷笑，又质问：“但我也奉劝你们，如实交代究竟是来做什么的？”

　　抬眼一瞟，苏临只道：“请你先放了他。”

　　毕竟这些植株带毒，要是用烧的，毒气也会漫出来。况且这女妖有没有后手，也尚未可知。

　　一声冷哼，那些植株竟是又缓慢长起来，随着女妖挑衅的目光，一点一点的裹挟着中间的人。

　　蓦地皱眉，苏临竟觉得有些压不住这些植物的长势，他缓了缓心思，依旧淡然语调：“未曾想阁下有此等本事，怪不得敢出豪言。”

　　女妖想接话，苏临根本不给她机会，继续波澜不惊说：“只是好心劝告，我并非你能招惹，若三番奉劝无果，就不能怨我出手。”

　　“哈哈哈哈！”女妖竟笑了，说：“那你说说，你是什么人？哪来的胆量说我惹不起你？难道是哪路的神仙？”

　　苏临蹙眉，又淡笑答：“阁下说笑了，我能是什么神仙？不过是比常人多些能耐罢了。”

　　“哼，”女妖冷笑，道：“真能扯七扯八，啰哩巴嗦的。”

　　苏临立马假笑挂起，说：“阁下的意思，是想动手了？”

　　女妖眯眼，笑一声答：“这句话，你倒是说对了！”

　　“轰隆！”巨响，毒植密密麻麻崩开地皮窜出，甚至留下拇指宽的裂纹。

　　苏临一惊，略皱眉之间，叫那些植物生长慢了一倍。

　　“嚯哟，”女妖抬眸看他，说：“厉害嘛！”

　　“哐！”又巨响，毒植膨胀，呈畸形生长状，扭曲声“嘎啦”作响。

　　苏临赶紧抬手，竟只勉强压下去一点，不免惊愕：这女妖究竟什么来头？

　　“你以为我是吃素的？”女妖笑一声，又说：“在自己的地盘上还能输了？”

　　眼瞅见毒植层层压过去，连蒋安的影子都看不见了，苏临越发心急。

　　“还有心思看别人呢？”女妖忽地打一个响指，一苞朵嘭声炸开，散出黄绿气体。

　　蒋安那边没有动静，也不知道什么情况。

　　“放心吧，死不了。”女妖瞥那边一眼，说：“最多神志不清，半身不遂了。”

　　“赶紧放了他！”苏临森然低喝：“我并不想对你说什么老套的台词。”

　　女妖好笑问：“老套的台词？什么台词？如果我伤了他分毫，你就要杀了我？”

　　苏临看着她片刻，最终毫无起伏说：“不至于此，但好不到哪里去。”

　　“哈哈哈！”女妖大笑，“你可真敢说笑！”

　　“沙沙沙沙沙沙！”叶晃如剑鸣，一时间轰然。

　　百里参天树，纷纷活人般摇动枝干，一根接一根，层层相环，空中正长出藤网，密密麻麻竟盖住了白昼光。

　　“咔！”一根尖藤穿刺扎在地上，听见泥土黏腻“噗”地爆开。

　　只有苏临冷下去的声音：“我并非在说笑。况且此处，不是阁下的地盘。”

　　女妖微愣，往蒋安那边退了一步，暗自念叨：“管你是不是说笑，若是想动......”

　　像是接下去还有什么词，但女妖并没有说完，恰时候的停了嘴，接着又是一声响指。

　　“嘭嘭嘭嘭嘭嘭！”，毒气大片弥散，直冲面门。

　　苏临猛地皱眉，眼色有些森然。

　　“哐！”远处困住蒋安的毒植竟是悉数崩离，飞溅出碎片落在地上，气流引爆，毒气一时间全部朝苏临涌去。

　　还来不及看一眼远处情况，毒气就已经覆盖了视线。

　　电光火石，眼前突然浮出一堆透亮的水球，苏临正疑惑这是什么东西，它们就在眼前铺开一层。

　　像是一个一个小型水炸弹，蹦出的水珠顺带也溅到苏临脸上，搞得他下意识一撇眉。

　　黄褐色的带毒气体竟是尽数溶解其中，苏临呆怔半天。

　　听见远处传来无辜声音：“轻举妄动不是好习惯哦。”

　　上一句话不知道是对谁说的，但蒋安接下去就把矛头对准了女妖，“余将军。”

　　溶过毒气的水受控散开，地上“嘶”一声氧化黑了 ，苏临这才看见蒋安走过来。

　　“哼，”女妖有些惊愕，“这么说来，你也不是寻常人？”

　　“哎，怎么可能？”蒋安惨兮兮无辜腔：“在下就是普通人，如假包换的。”

　　苏临瞥他一眼，问：“你没事？”

　　“呵，”女妖抢话，自嘲说：“早说有玩水的人在，还费什么功夫？这毒气哪里经得住水泡？”

　　“哎，”蒋安似笑非笑看着苏临，低声问：“你很关心我嘛，小神仙。”

　　苏临瞬间假笑，面不改色答：“话虽如此，还是希望蒋、兄你，注意称谓。”

　　蒋安低笑两声，又对女妖道：“我们对那些坟墓没有兴趣，毕竟将军不是恶妖。”

　　“呵，”闻言一声轻哼，“我不是恶妖？你怎么知道我不是？”

　　这一句话明显跨了逻辑，蒋安方才所说的话显然刺激了她。

　　片刻意识到失语，女妖又自嘲开口：“是与不是又如何？”

　　“在下奉人之命，捉拿恶妖。将军不是恶妖，便不需要与我们为敌。”蒋安停顿一下，继续道：“前几日并不确定将军身份，才出此下策。”

　　女妖依旧警惕，问：“那你如何知道我是不是？”

　　“余将军方才说，不管我们有没有恶意，也绝不能动那些墓，不是吗？”蒋安笃定道：“如此心思，绝非恶妖所有。”

　　沉默良久，女妖才说：“所以，你们想要什么？”

　　蒋安赶紧道：“既然将军不是恶妖，我有一事想向将军讨教。”

　　“这话你说得不对，”女妖沉默半天，眼下却吐出一句话：“在很多妖族眼中，我就是恶妖。不然也不会到这里来守墓。”

　　“很多妖族？”稍稍蹙眉，苏临终于忍不住道：“是敌国？”

　　“是，但不仅仅是。”缓缓转过身，女妖又恢复了懒散状，慢悠悠开始往回走，“既然不是来挖炭的，就赶紧回去。”

　　“余将军，能否告知事情缘由？”蒋安问道。

　　关于情网这些怪事，女妖说不定有什么线索。

　　“为什么告诉你？”并没有直接表明态度，女妖悠然反问道。

　　“将军所经之事，必有蹊跷。”这句话虽是在赌，但蒋安仍用上了斩钉截铁的语气。

　　这一赌果然有效，女妖停顿片刻，接着一声轻叹，慢悠悠道：“不得不说，你真的很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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