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干行

　　“咦，叶非你怎么在这里？”瞪大眼睛惊奇的望着与尊贵的景王殿下一同出现在自己视线的苏辰夜，没顾得与云澹打招呼，元慕音首先就不可置信的嚷嚷出来。
　　再一转眼瞥见苏辰夜身上穿着的景王府下人的衣衫，元慕音更是夸张的怪叫出声：“叶非你也太不地道了吧，当初我与你打了那么多回商量让你到我家里头当差你都不干，怎么这时节却又巴巴的进到了阿歆府里头去了，可恨，真是太可恨了。”
　　话到末了，竟带上了点咬牙切齿的意味，便真似要扑上去咬苏辰夜一口才罢休。
　　心下不由得便是一声苦笑，这进不进景王府能由得了我做主吗？若是我能躲的开的话，我倒巴不得逃之夭夭远离景王府这块是非之地十万八千里才好呢，只是这样的场合，有哪里轮得到苏辰夜说话，早已经有云澹替他说了。
　　“是我叫他进的府。”不过也就是清清淡淡的一句话，简要的将事实陈述了出来而已。
　　“阿歆你不是吧，你明明知道…”
　　“你不就是觉得叶非的眼睛和你的意中人相似吗？你要真是喜欢的话我现在就令人把他的招子剜了送你，也免得你再惦记，你觉得怎样？”
　　虽然对面前这个生了一双好眼的人是有那么两分肖想之意在，不过毕竟只是个无足轻重微贱如尘的下人而已，人精一样的元慕音又怎会不识大体的为了这么个人而伤了他与云澹之间的和气？所以别看元慕音嘴上虽然口口声声的抗议得厉害，便如有多么不忿一般，其实说白了最多不过就是不甘心而已，不甘心自己看中的东西却被自家兄弟给横刀夺了去。再说一碰到冷心冷面的云澹，元慕音便心知自己决计是挣不过他的，是故索性装出一副委屈相来多多抱怨几句，也算是向着云澹讨点情分。只是本以为自己的这位表兄会像往常一样默默无言的聆听自己的怨言，孰料今天他竟是一反常态，不但没给自己个台阶下，反倒还扔出这么硬邦邦的一句话来。
　　耳听得云澹说话时的口气那叫一个四平八稳月朗风清，那个调调，不像是在说挖人眼睛这般血腥气的事情，倒像是在闲话家常一般。再抬眼打量一下面前的人，就见云澹面上也还是那副不咸不淡的神气，没有丝毫调侃揶揄在里头。
　　天朗气清的好天气里，元慕音当下却是不可自抑的打了个激灵儿。苦着张脸耷拉着嘴角元慕音好不尴尬：“阿歆你，你看你这话说得，不过是个外人罢了，又不是什么好宝贝，你当我还真有多稀罕？再说要真把叶非的眼剜给了我，那么血淋淋的两颗眼珠子放在面前，你这不是害我连觉都别想了睡了？”
　　一听见云澹说要挖自己眼睛，无意识的苏辰夜眼瞳便剧烈的收缩了一下，再暗暗地窥视一眼云澹脸上的那副稀松平常的漠然神情，苏辰夜更是一阵心惊，一下就反应过来云澹并没开玩笑，而是说真的，只要元慕音接口答应了，他是真的会这样做的。
　　明知道元慕音是不会答应的，只是那一瞬间，苏辰夜身上的冷汗还是不能自主的便一层一层的逼了上来，胸口也似被压了块大石般猛地就透不上气了。
　　元慕音替自己解围的话传入耳中，苏辰夜顿时便是大大的舒了口气，就猜到是这样！然再一听到他下面的话，苏辰夜却又是怎么都高兴不起来了，还以为元慕音一口驳回云澹的提议是为了自己的安危着想，没料想他又何曾这般悲天悯人，不过是担心自己会睡不着觉罢了。
　　已经清楚的认识到了自己身份的低微生命的低贱了啊，只是从没哪一时像此时此刻般，认识的这般深刻、透彻而已，却原来一个下人的一双眼睛一条性命，还不及贵胄公子的一个安稳觉重要！
　　对着尚有几分交情的自己都是这般的无心无情，那对着别得没有干系的人，可以想见这群皇天贵胄们更是个什么样的面貌。心中涌出来的说不上是个什么滋味，深深地埋下脸孔，苏辰夜干脆就将自己化作一段木头桩子，任他们指点谈论去。横竖他们也没把自己当个人来看！
　　“这里不用你伺候，你先出去吧！”还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不可自拔，云澹那厢却又是清冷冷的一句话向着自己吩咐道，霎时惊破了苏辰夜的迷思。
　　微抬起眼睑，就见坐在身侧的云澹一双寒潭似也得眼睛略有不悦的打在自己身上，盯着自己瞧，一旁的元慕音也是带着些微的不解神色望着自己，应该是在奇怪自己怎么会走神吧。
　　“是。”赶紧唯唯诺诺的应答一声，苏辰夜闪身便出了帐篷。
　　若是将云澹脸上的那对眼珠抠了，这个一向盛气凌人的景王殿下，又会怎么样呢？
　　站在秋日午后的阳光洒落的空地上，抬头看看一澄如洗晴空万里的蔚蓝色天际，再回想起云澹刚才看自己的那个眼神，莫名其妙的，这个残忍而恶毒的念头便猛地跃进苏辰夜的脑海。
　　一发现自己的心思居然转到了这种事情上，而再思及自己又是何时变得如此睚眦必报心狠手辣，苏辰夜赶忙掐断自己的思绪，不敢往下在想。
　　“唉！”只是转念又一回想起刚才以及先前自己所遭遇的种种，无端端的，苏辰夜便拧着眉头幽幽的吐出一口长叹来。
　　“今天天气这么好，怎么小兄弟你却是搞得愁眉苦脸唉声叹气的？走走走，咱们再一同切磋武艺喝酒散心去，也免得你独自一个人站在这儿伤心。”
　　不过是一点闲愁罢了，不料这人居然也还做了真，不但嘴上和气的开解安慰着自己，舞刀弄枪之人特有的厚实的手掌也豪迈的向着自己拍了过来，猝不及防之下，苏辰夜竟是双腿向前一弯没用的打了个趔趄。
　　“那个小兄弟你没事吧，对不住，实在是对不住啊！”脸一下子就涨红了，不过苏辰夜却并不是生面前人的气，而是暗恨自己怎么这般柔弱没用，只是他不说话，脸上又带着些着恼的神气，那人自然就理解成苏辰夜是在心中腹诽自己了，所以忙连连的赔起了不是。
　　“侯爷你太客气了，这般礼数我怎么当得起，您这不是折杀小人吗？”眼见得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人盯着张猴屁股一样的大红脸无语轮次的说着道歉的话，那副憨态惹得苏辰夜莫名的就想笑。摸清了面前这人的脾性，苏辰夜倒也不再矫饰本性，当场就促狭的打趣出声，眼睛也慧黠顽皮的挤了一下。
　　不错，站在苏辰夜面前的这人，就是被大亓皇帝元蚩亲封为“永安侯”的侯爷燕秋寒，便是取有燕秋寒在朝，大亓王朝便能永葆安泰之意。听起来像是一句大话，但若是细去数一数燕秋寒立下的战功，那人们就会发现，这句恭维之词倒也不假——十六岁跟着自己的父亲定邦将军燕南平初上战场，年纪轻轻的燕秋寒便以虎跑峡一役一战成名声名远扬。那一役中未及弱冠的燕秋寒巧设诱敌之计层层布防，仅用了一千人马便全歼了蛮族的三千骑兵，可谓是给了气焰嚣张的蛮族人当头一棒，以致此后三年内蛮人都龟缩草原一隅不敢来犯。
　　三年之后，厉兵秣马的蛮族人气势汹汹的卷土重来，原本是想要报当年的一箭之仇，未料燕秋寒这回竟是避而不战。以为燕秋寒脑子已经不灵光了，养足士气的蛮人于是更加肆无忌惮，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却哪里猜得到燕秋寒竟是带着两千精兵偷梁换柱瞒天过海，最后更是直捣蛮族兵力空虚的老巢科克沁，活捉汗王王后及一揽子文臣武将。自此之后，千里草原变成了大亓皇帝的跑马场，蛮族的贵族皇亲也都成为了元蚩治下的子民，昔日血流成河的杀戮之地亦变作了牛羊瓜果满仓的塞上江南。所以说“永安侯”这个封号之于燕秋寒，实在是实至名归丝毫都没有虚言。
　　上回在一起喝酒的时候，两人只顾得挥刀弄剑谈天说地去了，根本就没想到互通姓名什么的，是以苏辰夜便是想破头也不会想到，这个与自己如此投缘的人竟然会是国朝大名鼎鼎的英雄燕秋寒。只待第二日自己酒醒了云澹刻毒的讽刺自己好会巴结人居然能攀上永安侯的时候，话里行间苏辰夜才间接地得知了燕秋寒的姓名身份。不过得知来人身份之后，苏辰夜对燕秋寒却是好感更甚，也是，爽朗热情憨直忠厚，兼之平易近人没有半分架子，能跟这样的人结交，倒是一种福气了。
　　“啊？你知道我的身份了啊？”只是没预料苏辰夜这厢无所避忌的点出面前人的身份，燕秋寒当下却是又羞窘又紧张，看模样不像这个永安侯的名头有多么光荣，倒像是很给他丢人一样，“小兄弟你是不是不喜欢跟我这种人来往啊？你会不会怨恨我没有向你透露出我的身份啊？哎，当初我就不想要这个劳什子爵位的，天天都要应付朝廷里头的那一帮子白胡子花胡子说话还文绉绉的老冬烘们倒也罢了，身边的人一听我封了侯，不是上来奉承就是突然一下子和我拉开距离，更是气人，小兄弟你都不知道我有多厌烦这些！”
　　也照着燕秋寒的肩膀狠狠拍了一下，不过那力道与燕秋寒比起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侯爷你说这话也太看不起人了吧，我要是不喜欢跟你往来我还会站在这里吗？”
　　对于燕秋寒的抱怨，苏辰夜是能领会得了的——燕秋寒这样的人，排兵布阵行军打仗那是一把好手，可若是让他同着朝廷里的那帮老油条们打机锋耍花腔，那真是能要了他的命去，就算没被那些老狐狸的小算盘小九九给绕死，只怕也被那些道貌岸然老家伙们的家国道义之辞给烦死了。说真的，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情，心性耿直单纯的燕秋寒又怎么会懂，纵使哪天懂了，也是懒得理会吧！故而苏辰夜倒也没顺着燕秋寒的话说，以免再触到他的烦心事，反而是又翘着唇角故作轻松的调侃一句。
　　“对啊，小兄弟你说的是极，你看我怎么就没想到呢？”傻乎乎的眯着眼睛笑一笑，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燕秋寒再惯性的抬头抓抓头发。
　　啧啧，这样的一个人啊，若是不提他姓名，谁又能想得到他就是那个把蛮人的肝胆都吓破了的、为世人所称羡的无双英雄呢？
　　心下顿时既惊且叹，不过被燕秋寒灿烂的笑容拨动心弦，苏辰夜也毫无心机的咧着嘴巴的跟着笑开了。
　　“对了，还没请教小兄弟高姓大名呢？”居然这个小兄弟都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名字，所谓礼尚往来，当然也要晓得他的才行。
　　“不敢当，小人姓叶名非，景王府一家奴耳，区区贱名不足侯爷挂齿。”嘴里说着谦虚的话，不过苏辰夜的神情却是不亢不卑浅笑悠悠，没有半点掩饰躲闪。
　　“什么，小兄弟你这般的人品才学怎么能只做一个家奴呢，是不是你有什么苦衷？走走走，让我同你家王爷说去，让他赶紧放了你。”嘴里说着话，燕秋寒竟是就拉起自己的手要往景王府驻扎的那一片闯过去。
　　“侯爷你别这样，我没苦衷，你不用为我这样。”慌忙忙阻挡住燕秋寒已然迈出的步伐，苏辰夜嘴上也在拼命的解释着。
　　感动于燕秋寒的热心，还有他那份对朋友的真诚，只是云澹那人自己还没看透吗？燕秋寒这下如是真替自己出了头扫了他的脸面去，事后保不准云澹会用什么样的恶毒手段来收拾自己呢，自己还是老老实实的维持现状就好了。再说那人不是一向都认为自己与姓云的是势同水火不共戴天吗，缘此他断断不会想到自己竟会藏身在景王府里吧，更别说还是做一个卑贱的下人，这样岂不是也省得自己还要地沟里的老鼠一般东躲西藏好不辛苦？
　　“小兄弟你可别瞒我啊，你放心，你若有什么难处我燕某人一定帮到底的，绝对不会让你吃了亏去。”
　　太过热心也不是件好事啊，任凭苏辰夜说破了嘴，可燕秋寒就是认定他这样才识卓绝的人，若非有什么不得已的苦处是绝不会沦落为一个奴仆的，所以便死死的拉着苏辰夜不肯撒手，硬要替他讨回这个公道才罢休。
　　开始还哭笑不得，可几番拉扯下来苏辰夜也闹出了一身臭汗，眼见着不远处一道熟悉的身影已经缓缓的靠近过来，使劲的一甩臂挣脱燕秋寒拉住自己的那只手，叶非咬着银牙言辞凿凿的吼出一句：“为了能挣钱养家，我是自愿进王府为奴的，侯爷你真误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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