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白短信

作者:Heisenbe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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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痛苦


      31 痛苦

      世界是一片由白光构成的幻影。
      翕动的言语像是从潜水钟外传来的水声。
      痛感从手腕传来,有0.1秒的延迟。比起疼痛,更多的是异物进入身体,在骨和肉之间窸窣探寻而带来的恐惧。
      雷铭躺在手术椅上。他的手腕上盖着一张手术巾,中间剪出一个空缺的圆口。医生操纵器械在那里进行手术。不时有器材被放置在金属托盘上而发出的脆响。
      雷铭看着头顶的无影灯。即使闭上眼,那道光芒仍然十分强烈。
      这里像是另一个世界。所有人都戴着口罩,身穿无菌手术服。所见之物洁白而冰冷,连声音也带上了秩序感:机器引擎运转的低鸣,心脏跳动稳定的哔声,医生间冷静的交谈。
      令人疏离,但也因此令人放心,不会有变故发生,一切都在可掌控的范围内。
      “置入关节镜。”
      “侧位舟状骨曲度超过35度;骨折移位超过1.5毫米。”
      “检查韧带。”
      “舟月韧带损伤,急性;软骨中度损伤。”
      “采取切开复位内固定,切开患者掌侧的桡腕韧带,伤口预留3厘米。”
      “需要准备哪种螺钉?”
      “无头螺钉,同时准备克氏针。”
      ……
      血肉被切开,暴露出骨质,以及覆盖于上的坏死部位;在骨上进行钻孔,钻入克氏针及骨钉,内固定,让力学规律发挥它的作用,牵连起开裂移位的错骨。
      这些都发生在雷铭看不到的地方。手术是局部麻醉,他仍保持清醒。医生在交谈中所使用的那些术语,将他的身体视作一种无机质的死物,但他能够感到那些冰冷的器械碰到骨头时的钝击。即使已经打了麻醉,那些附着在骨上的神经仍清晰无误地传来痛楚。
      “这是骨折后所导致的骨硬化。你们看,这里的纤维组织已经开始坏死了。”
      主刀医生在跟他的助手们解释手术中的步骤。这个患者还很年轻,骨质发育良好,是不可多得的研究舟状骨骨折的病例。
      雷铭紧闭双眼。因为痛苦,他眼角生理性地渗出泪水,沿脸庞滑下。一名护士看见了,帮他用纸巾拭去。

      手术进行了一小时又十五分钟。
      途中麻药的作用开始减退,麻醉师又补了一针。
      雷铭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手术室的。他只记得手推车载着自己经过门口时,因滑槽而轻微地颠了一下。他的背后被冷汗打湿了,黏在手术床单上。麻醉师给他打了用于术后镇痛的药物,他的脑袋晕乎乎的,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他听见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但他过于疲惫,不想做出回应。
      他沉沉地睡了过去,意识陷入深不可测的黑暗。那种麻醉后的沉睡是近乎死亡般的体验。没有任何声响,连自己的呼吸也听不见。好像在向下走去,一步步走进更深的黑暗,彻底从这个世界离开,步入另一个遥远的位面。
      待药效退去,唤醒雷铭的是一点点加深的疼痛。
      他慢慢地睁开双眼。病房内一片昏暗,只有头顶的烟雾报警器闪烁着红色光点。夜色浓密,没有天亮的迹象。窗户打开了一条缝隙,风将窗帘吹得像浪涛般涌动。
      “呃……”雷铭呻吟了一声。
      疼痛从他的右手传来。麻药的钝感已经消散,痛楚再也压抑不住,爆发了出来。
      他扭动了一下肩膀,身下的病床传来“嘎吱”的响声。
      趴在他床榻的影子动了动。雷铭这时才意识到身边还有一个人。
      那颗顶着蓬乱头发的脑袋抬了起来,打了个哈欠。
      雷铭想开口,但嗓子干哑,出不了声。他努力地抬起左手,向那人伸去。
      “别动。”
      是杨子夏的声音,沙哑又疲惫。他握住雷铭的手,慢慢地放回床上。
      “你醒了,我去叫你妈妈来。”
      雷铭下意识地抓住杨子夏的手。他微微向前倾身,想要坐起来,但手腕随之传来一阵剧痛。
      “嘶……”他倒吸一口冷气。
      杨子夏听见这声音,感觉心脏被拨了一下。在黑暗中,他只能模糊地看见雷铭在动。
      他握住雷铭冰冷的左手,俯下身,将额头抵在雷铭的额头上。
      “别动,好吗?”他强忍着,才没让声音颤抖。
      “水……”雷铭说。他的声音微弱得只有凑在他唇边才能听见。
      杨子夏松开雷铭的手。就着手机屏的冷光,他从保温瓶里给雷铭倒了一点水。他托起雷铭的后脑勺,给对方喂水。水打湿了雷铭干燥的口腔和喉咙,一点一点地流进他的胃里。
      雷铭躺回床上。他不得不咬紧牙关,才能忍住不去呻吟。手腕的痛苦像是有一把锯子在锯那里,从皮肤到骨头,要切穿一切坚固和柔软的□□。
      杨子夏把手放在雷铭的额头上,却不料摸到一手的冷汗。他吓了一跳,除了握紧雷铭的另一只手,他不知道该做些什么。那只手紧紧攥着自己,从那份力道之强中,杨子夏能感受到对方的痛苦。他紧抿嘴唇,别开视线去看窗外。如果能将雷铭的痛苦分给他一半就好了。
      他抚摸着雷铭的额头,用纸巾拭去对方额头和鬓角渗出的汗水。雷铭的父母正在病房外,听起来似乎在吵架,但听不清他们在吵什么。
      “你不用忍着,痛就叫出来吧。”杨子夏低声说。这里只有他能听见。
      雷铭没有叫痛,但攥着杨子夏的手加重了力道,十指嵌入他的手指间,掌心相贴。
      杨子夏抿紧嘴唇,深深地吸了口气。雷铭越是这样,他就越难受。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沉默着承受,无论是命运的要求还是来自他人的期待,雷铭总是竭力做到最好,不抱怨也不拒绝。杨子夏经常猜不透他在想什么,他偶尔从眉间闪过的压抑和痛苦似乎也只是幻觉。伪装的外壳戴久了,他的完美和强大就会让别人信以为真。但实际上,只有杨子夏知道他到底承受了多少。从雷铭出柜的那一刻起,杨子夏感到自己拥有了某种使命。在这世界上,恐怕雷铭只有在杨子夏面前才能那么放松,做最真实的自己。这更像是一种双向承诺,向彼此坦诚,保护对方。
      杨子夏俯身向前,留心不压到雷铭的伤处。他再次把额头抵靠在雷铭的额头上,他们都能听见对方的呼吸。在黑暗中这两个呼吸声交错纠缠,彼此包裹,逐渐融为一体。
      他们的双手还紧攥着,掌心相贴的地方彼此传递着暖意,雷铭冰冷的手也有了些温度。
      杨子夏心虚地瞥了一眼床帘外,病友的鼾声还在继续。刚才的动静应该没人听到吧?
      “我去叫你爸妈来。”杨子夏说。他准备起身,但雷铭拽了一下他的手。
      “不用。”
      “他们就在外面。”
      “就当我还没醒。”
      雷铭的声音沙哑疲惫,毫无威慑力,但杨子夏还是听从了。
      “你在这儿待了一晚上?”雷铭问。
      “嗯,医生说你晚上有可能会醒来。”杨子夏不打算告诉雷铭自己家里的事情,让他安心养伤吧,别拿这些烦心事打扰他。
      雷铭捏了捏杨子夏的手,他回过神来。雷铭说:“你躺我床上睡吧,我这边还有点位置。”
      “不用了。你好好躺着,不用管我。”
      “我睡不着。”雷铭盯着天花板。
      “疼?”
      “嗯。”
      “疼的话你就掐我。”
      “为什么?”
      “把你的疼分我一半,你就少了一半。”

      「视力正常的人很少知道太阳的亮度到底有多亮。
      他们因为没有经历过完全的黑暗,所以不知道对于一些失明者而言阳光也是有亮度的。
      每天看到的东西,我们都习以为常地接受了,但忘记这一切都基于我们拥有正常的视力这个事实。如果我们忽然失去视力,就会意识到曾经能看见的东西原本都是十分特殊的存在。」

      雷铭忽然想起曾对章鑫说过的那些话,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他的右手腕受伤了,还做了手术,这意味着他至少在一年内都打不了篮球。至于更遥远的以后,也不知道会怎么样。
      “昨天的比赛……”
      “我们学校输了。听章鑫说,差对手两分。”杨子夏说。
      不过,就算赢了又怎么样呢?雷铭想,反正他也没法再继续打下去了。失去了视力,便看不见太阳,只能隔着黑暗感受它的炽热和冷漠。而他拥有的事物也所剩无几了。
      杨子夏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想法,攥紧了他的手。
      “雷铭,你还好吧?”
      “嗯。”
      “我……”
      雷铭没说话,等杨子夏开口。
      自己要转学的事不能告诉他。杨子夏心想。等过段时间再说吧。
      雷铭沉浸在自己的痛苦里,没有察觉到杨子夏的异常。即使是杨子夏吻了他,也没有带来多大的冲击感。疼痛麻痹了他的神经,让他对周围的一切感到格外的不真实。这也许是一场梦。他想。充满了疼痛感的梦。
      杨子夏把手掌放在雷铭的额头上,雷铭还在出冷汗。杨子夏开始有些慌了。
      “我……我去叫护士过来吧,让她看看你的情况,要不然让她给你几片止痛药也好。”
      雷铭松开杨子夏的手,低声说:“谢谢你,杨子夏。”
      “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叫我大名呢?”杨子夏状似轻松地说,“叫我子夏吧。”
      在黑暗中,杨子夏看不清雷铭的脸。
      “你等我一下,我马上就回来。”
      杨子夏将手从雷铭的指间抽出来,向病房外走去。

      走廊里的冷光有些刺目。杨子夏眯起眼睛。雷铭的父母站在走廊的尽头,正在吵着什么。
      “……都是你非要让他打篮球,这下好了,他这伤得都不知道这学期还能不能上课了!”
      “大不了就留级嘛!那有什么!你说得跟天要塌下来似的!”
      他们看见从病房中走出的杨子夏,停下争吵,神情都有些不自然。
      杨子夏走了过去,对他们说:“叔叔阿姨,雷铭醒了,我去找护士看一下他吧。”
      “他醒了?”雷铭的母亲连忙说,“那我去病房看看他。”
      “你小声点,别吵着别人,”雷铭的父亲说,“让那孩子好好休息一下。”
      “医生不是说至少到早上才会醒吗?”她望着杨子夏,一脸焦虑,“他怎么样了?”
      “他……说伤口很疼。”
      她蹙起眉头,心疼地说:“这么小的年纪就遭了这样的罪,太难过了,这刀子要是我挨的就好了。”
      雷铭的父亲跟上她,二人一齐往病房去,默契地放弃了继续争执的打算。
      杨子夏绕过走廊。护士站亮着灯,一个值班的小护士正在打瞌睡,手机里放着某部不知名的韩剧。
      杨子夏用指关节敲了敲桌子。“你好。”
      护士抬起头,睡眼朦胧地看着他。“怎么了?”
      “291号房,今天刚做过骨折手术的那位病人醒了。他伤口很疼,能不能吃点止痛药什么的?”
      护士朝他翻了个白眼。“我又不是医生,哪能乱给药?疼就忍着。”
      “他疼得都睡不着觉了。您能不能想想办法啊?”
      “所有做过手术的人都是这么捱过来的,你去隔壁病房听听,那有床刚做过髋关节手术的病人,也是麻药劲儿刚过,在那喊疼呢,也没给止痛药吃。”
      杨子夏踌躇着,不知道该怎么才能继续劝说。护士朝他摆摆手。“你们的病患要是想上厕所,需要搭把手,再来叫我。疼这点事可就别来找我们了,我们这儿没医生处方,可不敢瞎给药。”
      杨子夏碰了钉子,只好折回病房。在病房口他停下脚步,隔着玻璃窗朝里打量。
      最里面的床位亮着灯,帘布上映照出了人影,雷铭的母亲正在帮他喂水,他父亲站在一旁。三人的剪影形成一个稳定而完整的构图。
      杨子夏慢慢松开病房的门把手,后退了一步,转身向走廊尽头的卫生间走去。

      微信里有几条消息,是母亲和杨旗发来的。杨子夏一一回复后,将手机收进裤兜。
      他打开水龙头,洗了把脸。冰水涤走他身上最后一丝困意,剩下的只有空洞而迟钝的感觉。
      杨子夏望着镜子里的自己。他下意识地微微张开嘴唇,唇瓣带着湿润的水意。
      吻没能带走雷铭的疼痛,反而让杨子夏对自己更加困惑了。在当时的那种黑暗下,这似乎是唯一合理的选择。除了一个吻,杨子夏不知道还能给雷铭什么,才能让他忘记痛楚,感受到自己的存在。
      他和镜子里的自己对望着。从窗外吹来的冷风带走了他脸上的水滴。
      穿过镜中的深处,杨子夏仿佛看到了球赛的现场。篮球从篮板上被弹飞,球员们高高跳起,眼中只有那颗下落的篮球,他们高举起手臂,努力够向那个唯一的目标,却没留意撞到了一起。“都怪那个傻逼,”章鑫的声音回荡在杨子夏耳边,“他倒在哪儿不好,非倒在雷铭脚边,把雷铭给绊倒了。雷子怕压到他,摔倒的时候用手腕撑了一下地面,结果就骨折了。”
      从那个高度落下,冲击力加上雷铭的体力,乘以重力加速度,对手腕造成的压力瞬间让腕骨移位,韧带撕裂。这就像精密的器械,一旦某一点出现了问题,就会导致整体运转的失灵。
      杨子夏无法想象雷铭当时的痛苦,一想到那个画面他的心脏就会微微抽痛。他从未如此渴望自己拥有一个信仰,这样他就有一个可以祷告的对象,祈祷雷铭恢复健康。但他没有信仰,所有祈祷都落入黑暗之中,无处接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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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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