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庭月

　　阁主夫人回了娘家，这个消息一下便在望月阁之中传开。

　　白日同宗家开会商议阁中事务，傅和哉已经能感觉到各样的目光朝他投来。就算大家什么都没说，傅和哉也能感受到他们欲言又止的问题。

　　夫人是和阁主闹矛盾了么？是因为兰心夫人牌位之事被阁主撵回娘家了么？夫人还会再回来么？

　　大家求知若渴的目光一个接一个投向傅和哉，叫他不得不低下头来躲避。

　　起初他还能强装镇定，尝试以淡然的态度应对。到后来这些目光实在太过锐利，以至于他不得不落荒而逃，躲到书房里好让自己能够暂时冷静一下。

　　待周围终于没有旁人，傅和哉这才开始思考起事态发展至今的种种。

　　老实说，他真的没料到素郁会对他说出“分开”的话语。他虽没有完全认定素郁便是毁坏兰心牌位的始作俑者，但也并非认为她没有任何嫌疑。

　　也许正因为他始终保持着这种似是而非模棱两可的态度素郁才会选择离开。

　　他对处理感情上的事并不擅长，有许多还是后来舒清同他分析后他才明白过来的。

　　素郁无助时希望他能站在自己这边相信她，而他却没能做到。

　　高贵的望月阁阁主何曾为了女人低下过头颅？就算是对兰心他也没有过多的讨好。现在他再回想起那段过往，忽地觉得他与兰心之间是不是同情更多，而同情之外的情愫是很少的。

　　他无法判明素郁所说的一切质疑与摇摆不定都是因为自己对她没有那份喜欢这个结论到底是不是正确的，他只能感觉到他的心绪似乎并没有因为素郁的离开而变得平静。

　　到底是什么在汹涌澎湃？是对望月阁未来的惴惴不安么？傅和哉拿捏不准。在素郁离开望月阁后，好像不断有一些陌生的情绪从他的心底产生。

　　几日后，宗家的一位晚辈的长子满月，傅和哉作为阁主理应前去祝贺。

　　舒清早已在门口备好马车，傅和哉从书房出来，本打算直接去往门口乘坐马车，在经过回廊的拐角时，他的目光突然被一间闲置了有一段时日的房间所吸引。

　　这间屋子门口挂了个药囊，风吹过时能闻见淡淡的药香。在今日之前，他几乎不曾注意过这里。

　　这是他专门给素郁腾出来的书房，素郁走了后，这里便再没有旁人来过。

　　傅和哉犹豫了一会，想着时间尚早，倒也不着急去晚辈家中。他轻轻推了推门，门很轻易地被打开了，首先映入他眼帘的就是一屋子的医书。

　　这些书是素郁拖舒清帮她四处搜刮来的，有些医书很珍贵，没那么好拿到手，但素郁走时也没有一并带走，而是将它们留在书架上。

　　在她看来望月阁给她的便是属于望月阁的，她无权带走，哪怕这些对望月阁而言不值一文。

　　傅和哉沿着书架缓缓走过，想起选妻大会时素郁在面会的夜晚充满希冀地说她希望成为医术精湛的医者，这般才能去拯救世间更多人的性命。

　　翁如镜曾对自己说她的理想抱负便是在家相夫教子，有个爱家踏实的丈夫，有个听话乖巧的孩子。傅和哉听了很满意，认为翁如镜会是阁中那些老顽固们认可的阁主夫人。

　　但他最终并没有选择翁如镜，其实真正的原因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不是翁如镜不好，他对翁如镜也并没有太多讨厌，只不过……

　　只不过是……

　　只不过有个人的身影总在脑海里萦绕。

　　这个人出现在营帐里救治伤员的身姿弱小却坚强。她的额角浮着吸汗，但目光却无比坚定。她忙前忙后，顾不上自己的吃喝，一天下来饿得饥肠辘辘，抱着一个干硬的馒头呆呆地坐着。

　　她的琴技拙劣，也不擅长跳舞，甚至连梳妆也时常敷衍了事。她不像凤梅那样圆滑，懂得去处理家里家外琐碎的事务。她喜形于色，嘴也不甜，别说那些宗家的人不待见她，如若不曾与她在战场上待过，傅和哉自己也不会将她放在眼里。

　　这样的人确实不适合当什么阁主夫人。她该有更广阔的天地，去战场，去朝廷，去外面的世界。

　　这样的人……他又为何会相信那些人的话，觉得她有损坏兰心牌位的嫌疑？

　　傅和哉的手停在其中一本医书的书脊上。他记得这本书就是当初他借给素郁看的。

　　清风明月，素郁在凉亭跟他聊起自己在朝廷当女医官所经历的事时的模样一点一点浮现在他的眼前。

　　他终于有了懊恼之意。

　　这份感觉于他而言又是陌生的。

　　兰心病故后他觉得悲伤、难过，但不曾有过懊恼或愧疚。毕竟兰心还在世时他已经尽自己的全力给了她尊重和保护。可面对已经离开望月阁的素郁，他却觉得自己做得太少。

　　原本娶她就是为了改革望月阁，可素郁嫁进来后他又什么都没做。

　　面对宗家的压力，想要改革望月阁的道路上阻力有太多太多。他望而却步，改革的想法竟渐渐淡去。

　　难怪素郁要走了。换做是他难道他还能继续留下去？明明有康庄大道在前，何苦画地为牢。

　　舒清来到屋外催促，他敲了敲门，说是时候不早，傅和哉该出发了。

　　他回过神来，才想起自己还有事情要做。

　　出了书房，傅和哉坐上马车，待来到晚辈家中已经是下午。

　　按规矩，傅和哉送上一封红包还有一壶好酒。晚辈多嘴问了句：“这次夫人怎么没来？”

　　傅和哉深吸了一口气，不知该怎么回答。

　　“夫人定是身体不适，留在阁中休息了。”晚辈的妻抱着孩子替傅和哉解围道。

　　阁中的人都知道兰心的存在，现在兰心病故后傅和哉又娶了新的妻，阁中的人多少会有些想法。

　　“故人已去，阁主也需要夫人的支持，再娶不是件坏事。那些宗家的人总爱说些闲话，阁主不必放在心上。”晚辈宽慰傅和哉道。

　　傅和哉点点头，对晚辈的话不置可否。这个夫人也即将变成前夫人之事他无论如何没办法在现在这个关头说出口。

　　回到望月阁，舒清前来书房找他，说是已经知道究竟是谁损坏了兰心的牌位。

　　傅和哉放下手中的书册，抬头看向舒清，问道：“除了夫人，阁中还有哪位女眷可以靠近祠堂？”

　　“这个人便是小玉。”舒清回答道。

　　听见这个名字倒让傅和哉有些意外。他对小玉的印象始终停留在她刚被舒清带回来时还是个小丫头片子的模样。

　　“她？”傅和哉有些疑惑地挑了挑眉，“她为什么会……”

　　“我问过小玉，她只说是为了栽赃给素郁夫人才想到这个办法。至于为什么非要破坏兰心夫人牌位……她并没有正面回答。”

　　一个人不会无缘无故去做一件事。小玉栽赃素郁也许是因为觉得她是新来的所以对她有所排斥，可兰心已经不在人世两年多了，她又为何要对兰心的牌位加以破坏？

　　“这么说，我们确是冤枉了夫人。”傅和哉叹了口气后说淡然地说道。

　　“眼下夫人回了百花谷，还说要与阁主和离，依老夫看，是不是还有挽回夫人的余地？”

　　“我既已答应她的请求，如今再反悔恐怕不大合适。”

　　舒清笑了笑，道：“有何不可？阁主是觉得会拂了自己的脸面么？”

　　“……那倒不是。”傅和哉嘴硬，有些尴尬地别过脸假装不在乎。

　　舒清早就看明白他内心真实的想法，于是劝道：“小玉会由我来惩罚。当年将她带回来的是我，我理应为她的行为负责。至于夫人那边……阁主若是想清楚了，可以抽个时间去百花谷拜访一趟。”

　　“由我亲自登门么？那和离之事我又该如何跟她交代……”傅和哉有些犹豫，“说出去的话如泼出去的水，要想再收回……她不会看不起我吧。”

　　“夫妻吵架本就床头吵床位和，哪有夫妻相处一点矛盾都没有的？”舒清安慰他道。

　　傅和哉有些欲言又止，他想说同兰心在一起的短短两年他们之间就没有过任何矛盾。

　　“夫人应该已经到百花谷了。不如先让夫人在娘家待两天散散心，待气消了阁主再登门拜访，将夫人劝回来？此事确是咱们误会了她，应当上门道个歉。”

　　“嗯，说来也是。”

　　舒清的这个理由说服了傅和哉。他想，自己的确对素郁有了怀疑，而事实证明他是错的。无论素郁最终是否还会坚持和离，起码他得给人道个歉。

　　这么一想，那些心理负担便少了很多。傅和哉忽地觉得有些轻松，他站起身，琢磨着要不要先去信百花谷通知一声他要去一趟。

　　舒清却说道：“阁主若是想提前通知，似乎又显得有些过于郑重了。这不过是个家务事，阁主抽空过去一趟，夫人见到阁主定会觉得很是欣喜。”

　　“她……会么？”她若是期待见到自己，离开时就不会那般高兴了吧？傅和哉拿捏不准，“我贸然过去，也不知百花谷的人会不会有不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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