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女如菟

　　门移开后，龙章拱手道：“初见夫人，我以为有人冒充夫人母亲别有所图，对不住夫人……”
　　项灵犀呆了呆，悲愤道：“倾慕？你分明杀了她！那帕子上的字果然是你题的么，题的是‘犀辟尘埃玉辟寒’，帕子系着你的私印，上面还有……血渍。”
　　龙章愣了下：“夫人见过那条帕子？”
　　项灵犀咬牙道：“果真是！正是那条血帕害死了我阿娘！”
　　她说着就要上前质问，然而腿脚无力，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幸好被扶住了。
　　卫漆揽着她的腰道：“再这么冒失就不要问了。”

　　项灵犀努力平复情绪，问道：“那帕子究竟是怎么回事？”
　　“杀”和“死”这两个字眼如锥子锥进他心房，龙章双手紧握成拳，握紧数次，方能克制颤抖开口：“当初皇帝想用疏麻浆控制夫人母亲，彼时疏麻浆尚未完全炼制成功，有一回她服后吐了血……我拾取了她拭血的帕子，出于私心没有丢弃，随意涂写了些文字……”
　　他神色带上几分绝望哀痛：“我知道她对我无意，从未强求，更没想过伤害她，可是楚国皇帝却为何要——”
　　项灵犀长出了一口气，牙齿仍控制不住地轻颤：“与外男有私，拒不自尽，白绫缢死……”
　　龙章如遭雷击，脸色惨白：“因为那帕子？！后来帕子不见了，我以为遗失了……是谁把帕子送给楚国皇帝的？”想到她当时年纪尚幼，他厉声道：“我回去查，此人当时必在大越皇宫！”
　　卫漆突然开口：“是水氏。”

　　两人齐齐望向他，他淡淡道：“水氏自己送上门，禁不住拷打，招认了。”
　　他原本没想到会如此顺利，水氏是个没骨头的，侍卫没动真格她就把做过的恶事全交代了。
　　项灵犀怔怔的：“为什么，水氏和我阿娘有什么仇怨？”
　　卫漆摇头，他没有过问太细。

　　龙章脸色灰败：“水氏恐怕对夫人母亲怀有嫉妒，详情我须回去细查。我依稀记得当初皇帝请夫人母亲出海寻觅龙神，水氏想去，皇帝驳回了，赏了她一条摩竭鱼项链，她爱若珍宝从不离身。”
　　项灵犀沉默片刻，问道：“那帕子上写的‘犀辟尘埃玉辟寒’是什么意思？不可能是无缘无故写出来的。”
　　龙章咬了咬牙，说道：“皇帝从三十年前开始四处搜罗长生之法，后来听说了勾国传说，据一南海老渔民所说，勾国人受龙神赐福，人人长寿百岁，且四体康健如中年人，从此一心寻觅勾国遗址与龙神遗踪。”
　　“皇帝认为《碧城》诗是勾国遗址的解密词。二十年前他派人下海寻觅勾国遗迹，在海底寻到了一块残碑，上面刻着这首诗的残句，有勾国的蝌蚪文和汉字。加之勾国都城鱼奈意即碧城，皇帝认为诗里藏着指向勾国遗址的线索。彼时我随皇帝出海，思索线索时写下诗句……”他实在无法对晚辈启齿，彼时他起初想写“心有灵犀”一句，落笔前醒悟不妥才匆匆改了。
　　卫漆发问：“你是如何替龙密寻找神女的？”
　　龙章道：“传说勾国巫师天性能亲近鸟兽虫鱼，且有神印世代相传，神印呈胭脂色，形似胎记。夫人母亲眉心的胭脂痣便是。”
　　项灵犀深感荒谬，又听龙章道：“皇帝利用滇人寻找神女，又借贵主之手除掉滇人，后得知夫人是兰音之女，且有灵犀胎记，大喜过望，邀请贵主来越。皇帝本计划待贵主离宫后伺机而动，不想夫人也一道来楚……滇人以鳄为龙是皇帝故意误导，真正的龙神栖于海中，百年难得一见，我跟随皇帝出海这些年，至今尚未得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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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龙章离开后，项灵犀闭上眼回忆，当年人事历历在目。
　　阿娘春风般的笑容，明艳的胭脂痣像开在眉心的红梅花，花朵一瞬凋零，被碾作尘泥……楚国皇帝骂她不详，说她身上流着狐妖血，还有……
　　她擦掉眼角湿意，睁眼道：“当初阿娘被赐死，楚国皇帝一度也想杀了我，说我长大后会和阿娘一样狐媚祸国。我能活下来，一半因为先太后仁慈，一半因为当时天师劝了楚国皇帝，说狐妖血脉的确是祸害，却不是百害无利……我在寺院住了六年，楚国皇帝要人和亲，便想起了我，大抵觉得把我送去敌国正好。”
　　卫漆将手掌覆上她头顶：“他不君不父，你们割开了正好。”
　　项灵犀摆脱阴暗的回忆，抬头问：“三郎觉得龙章的话可信吗？”
　　她说着叹了口气：“假如他不曾和龙密合谋，那么说的大约是真的。应该不是合谋，毕竟他抖落了龙密不光彩的秘密，龙密做了这么多年的‘仁君’，又一心想长生不死，必定想长久做下去，如何肯功亏一篑……原来龙密才是藏奸害人的那一个。”
　　她心里一动，龙密作恶多端，龙章、龙游无论谁上位都比他好，那么是不是可以……

　　“龙密并非不可除。”
　　他一语道出她心中所想，项灵犀霍然抬头：“果真吗？”
　　卫漆却问起别的：“你觉得龙神是什么？”
　　项灵犀转移思绪，沉吟：“南越皇帝说龙神在海中，常人不得见。《大唐西域记》说摩竭鱼是一种海中神兽，背脊如山，巨目如日，巴东王妃又曾说摩竭鱼又名鱼龙，不知会不会是他们说的龙神……可这听起来太过荒诞，世上哪有什么神明？若有，如何又坐视恶人长命……”
　　卫漆点头：“我知道了，你歇一会。”
　　项灵犀正觉得有些乏了，遂躺回床上，闭目养神。
　　卫漆低头见她脸色苍白憔悴，出言安抚：“逝者已矣，来者可追。”
　　项灵犀眼圈又是一热，把脸埋进他掌心，低诉道：“无论我做什么阿娘都不会回来了……我想好好活下去，可为什么人活着这么苦呢？”
　　卫漆只觉掌心阵阵发热，是她呼吸的气息，丝丝缕缕缠绕。

　　他低声道：“我没想到龙密目的在你，让你置身险境，是我的疏忽。”
　　项灵犀摇头：“这事谁也不知道，怎么能怪你？你能带我来南越，我很高兴。只是觉得爱别离、怨憎会的滋味太苦，苦到这么久我都没有办法忘怀，心里有些难受，过一会就好了……”
　　卫漆在床沿坐下，缓缓道：“六年前，先帝意外堕马重伤，病重时召见了我失宠已久的母亲，几天后先帝驾崩，同时母亲在后宫自尽，然后我即了皇帝位。”
　　项灵犀第一次听卫漆说起当皇帝前的事，惊诧坐起身，她记得殷国并没有立子杀母的传统，况且卫漆即位时也十八岁了，为什么生母要给先帝殉葬？那他岂不是很难过？
　　她倚在床头，握着他的手指，正寻思说些宽慰的话，就听他继续道：
　　“母亲对我素来严格，在我幼时就要求我坚毅果敢。在我七岁时，母亲殿里有一宫女背叛母亲，暗地攀交其他嫔妃，被母亲发现，母亲下令仗毙宫女，令我观刑。从此我便觉得女子要么可憎要么可畏，不可轻易亲近。”
　　项灵犀有些震惊，卫漆母亲作风竟如此剽悍，就不怕血腥场面给儿子留下阴影吗？看，果然留了吧。
　　她轻声道：“其实世上有许多好女子，比如我阿娘、梨蕊姐姐，还有我……”
　　卫漆低头抵着她鼻尖道：“我从前以为男女结合不过为了繁衍子嗣，如今看来似乎不全是。”说着吻上她的唇，浅尝辄止。
　　项灵犀被亲得有点晕晕乎乎，这算是向她示爱吗？
　　卫漆慢慢松开她：“等你歇好了，我们回南越皇宫。”
　　她舌尖残留着解药的苦味，心底却漾开绵长的甜意，项灵犀点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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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突然龙章带人匆匆而来：“皇帝派禁卫军来了，二位请随我暂避！”
　　项灵犀歇了片刻，听到动静起身，听见卫漆的声音：“请太子送我们进越宫。”
　　龙章知道自己送药之举必定令皇帝大怒，但如今兰音已不在了，他决不能重蹈覆辙，眼睁睁看着兰音女儿受害，此时听了卫漆的话惊道：“二位要回皇宫？”
　　项灵犀抚平衣裙上多余的皱褶，上前见礼道：“太子殿下赐药之恩妾铭记于心，今后殿下如有差遣，妾在所不辞！如今妾与陛下已决意返回越国皇宫，劳烦殿下相送！”
　　她姿态不卑不亢，端庄从容，容颜如出水芙蓉，艳而不妖，模样像极了当年初入越宫的兰音。龙章忍不住有些怔忡：“我……当不起，我只后悔不曾早些这样做……夫人纯善，可皇帝不会轻易放过夫人！”
　　项灵犀点头：“多谢殿下提示，妾与陛下会多加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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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越皇宫内，龙密将宗室遣散出宫，接到禀告，太子护送北殷皇帝和神女回宫了。
　　内侍小心翼翼问：“陛下要如何处置？”
　　龙密稍感意外，笑了笑道：“让太子回去，朕要亲自款待贵客。”
　　他差点以为龙章那软骨头要又一次违逆他，看来除了送解药，别的是不敢了。
　　不过北殷皇帝为了救她竟然跳下暗河，倒是出乎他意料，勾国巫师血脉果然不同凡响，能迷惑人心，连嗜杀的北殷皇帝也不能幸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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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踏进大殿，项灵犀直截了当道：“越国陛下寻觅龙神，妾愿效一己之力，但若越国陛下听信谗言，用毒行骗，妾誓与龙神共沉海底！”
　　龙密端了一杯酒，顺话下坡道：“是朕大意了，才让佞臣钻了空子，朕饮下此酒，向神女赔罪！神女放心，只要神女愿意寻觅龙神，今后神女在我大越位比三卿！”
　　项灵犀道：“越国陛下厚待，妾愧不敢当。另有一事，因妾体虚胆怯……”
　　卫漆截住她话头，言简意赅道：“她一人出海不行，我须同往，否则免谈。”
　　龙密放下酒杯，悠悠笑道：“不知殷国陛下拿什么与朕谈？”
　　卫漆道：“你可以试试，是侍卫来得快还是我动手快。”
　　龙密脸色一变：“你敢？朕是大越天子，你找死！”
　　卫漆语气平淡：“如你病倒，太子或十五皇子可摄政。”
　　龙密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咬牙切齿道：“荒唐至极！朕心怀仁德，崇敬神女——神女怎么看？”

　　项灵犀静静看着他遮掩不住的丑陋模样，按捺着恨意，一字一句缓慢道：“越国陛下仁慈，如能答允我们一道出海，亦能保皇太子、十五皇子无恙，龙神有知，想必愿为越国陛下现世。”
　　龙密皮笑肉不笑道：“神女悲天悯人，朕知晓了。关于记载勾国遗址的文字和引龙舞的曲谱，朕晚些时候让人送给神女。”
　　项灵犀点头：“多谢越国陛下，妾告退。”

　　看着两人相携离去的身影渐远，龙密把酒杯狠狠掷在地上。他的计划如此完美，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竟让蝼蚁翻身叫嚣，他还不能碾死他们！
　　他闭目冷静了一会，睁眼冷笑，暂且让他们猖狂一阵，等登船出海，他便让人动手暗杀卫漆，项灵犀不过囊中之物。
　　将来龙神现身，宝藏出水，他就能永享天命，长寿无极！到时把项灵犀扔在海边渔村，留给渔夫村民好好享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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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紧绷的情绪放松下来，项灵犀方觉伤处疼痛难忍。若叫小萦看到她这一身伤，只怕眼泪又要掉不停。
　　卫漆把项灵犀抱进卧室，扫视了小萦一眼：“贵妃身上有伤，须静心调养，明白了？”
　　看着小萦想哭不敢哭，眼圈通红的模样，项灵犀打趣道：“稍微忍一会，等我乏了睡过去再哭，记得小声点。”
　　小萦吸了吸鼻子，咧出一个勉强的笑：“贵妃爱洁，奴婢打水替贵妃擦身！”说着去拿盆取水。
　　卫漆把她放上床，回身在床沿坐下，伸手去解她衣带。
　　今天来来回回不知被他看了几遍，项灵犀仍忍不住缩了一下：“我如今都这样了，可不方便侍寝。”
　　卫漆径直掀开她衣裳：“巧得很，我也没心情。”
　　卫漆察看完伤口，把衣衫掩了回去，裙裤放下，用指腹轻蹭了下她洁白挺秀的鼻尖：“上了药睡一会。”
　　鼻尖触碰虽轻，暖意却直达心底，项灵犀握着他的手微笑：“嗯。”
　　小萦端水进来，悄悄把盆放下，向卫漆行了一礼，替项灵犀擦洗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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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早晨项灵犀倚在床头小口吃着甜粥，一碗见底便觉吃不下了，向小萦摇头，小萦撤下食案。
　　卫漆用完吃食，抬头道：“龙章获罪下狱，罪名是隐瞒疏麻浆毒性，虐杀民女。”
　　项灵犀愣了一下，随即意识到这可能是龙密安排的。
　　卫漆递给她一张麻纸：“我查到些旧事，你看看。”

　　项灵犀低头细读，纸上写的是当年龙密挑选神女的内情。她也正疑惑，当初龙密究竟为什么偏偏选中阿娘？若是看重容貌倒还好说，可若只看什么“神印”，世上有胭脂胎记的人何止一人？
　　项灵犀读完，眉心蹙得更紧了。竟然是滴骨验亲。
　　龙密派人在海底遗址寻到一处墓穴，墓外有碑，碑上文字有汉字和蝌蚪文两种，又刻有《碧城》一诗。龙密根据铭文断定是勾国巫师墓，取出棺椁中的遗骸，又召集全国有“神印”的女子，各自取血，滴在遗骸上。滴骨数日，无一相融，龙密大怒，将不能融血的“伪神女”全部处死。
　　后来阿娘到了越都青城，龙密派龙章微服相访，引阿娘入宫，取阿娘指血滴骨，相融，阿娘就此被封为神女。

　　她不在意阿娘是不是所谓勾国巫师后裔，勾国早已消失，于她而言不过一段传说。她在意的是阿娘被欺骗伤害，还有许多无辜女子受害送命……
　　项灵犀蹙眉沉思，眼前忽然一暗，眉心一热，对抬手抚过她眉心的卫漆展颜，定了定心神，问：“三郎，什么时候可以除掉他？”
　　卫漆权衡利弊，让龙密病倒最好，但杀了也不是不可，遂道：“出海后。”
　　项灵犀定定看着他：“我要参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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