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暇

　　靖州平临县一个不起眼的客栈里，傅匀已绕着房间走了好几圈，显得有些焦躁不安。

　　他和小师妹曾约定，如遇意外，就在这间客栈中会合，而他们已在此间等了两天，却仍不见小师妹身影。

　　他开始对当时的判断产生了一丝怀疑，小师妹会不会没她表现出来的那么强？抑或是萧道晴还有后招？又或者是遇到了什么突发情况？最糟糕的是，萧宗鄂已经发话，如果今天宁暇还不到，明日便不再等。也是，如果不是易玹，萧宗鄂恐怕连这两天也不愿等。

　　萧宗鄂愿不愿等傅匀倒是无所谓，只是荑夫人是傅匀师姑，虽他从前未曾见过，但如今既救了她，便是一定要带她回师门的。他昨日提出此事时，本以为萧宗鄂会反对，没料到他却浑不在意，后来才知他们这一路本是要去药谷的。如此，傅匀倒是有些担心了……

　　他又转到窗前，往外瞧了瞧，此时天近黄昏，街巷中已没什么行人，暑热难消，让人心头又添几分燥闷，他便想索性下楼去吃点凉的消消暑气。

　　下楼时，果然又见易玹坐在窗口那个位置。

　　这两日，他都是如此，从日出到日落，就这么干坐着，傅匀无论何时下楼，都能瞧见。萧宗鄂劝过他，无果。荑夫人整日待在房间里，自是看不到他这般。傅匀也曾劝过两次，但发觉无用，便不再劝。他想，或许只有这样，易玹对小师妹的担忧思念之心方能平复两分。

　　傅匀走过去在易玹对面坐下，自顾自倒了杯茶，发现易玹似无所觉，仍定定望着街口。他心下暗叹一声，说：“易公子，明日……”

　　易玹这才抽空瞧了傅匀一眼，他明白傅匀所忧之事，遂道：“不必忧心，我定要等到她。”

　　“你的身体可还能撑？”傅匀早知易玹身有沉疴难愈，但当他从萧宗鄂和荑夫人的争执中听出易玹命不久矣时，还是暗自心惊。他那小师妹一直是个木头，好不容易红鸾星动一次，竟是这种结局吗？

　　“不妨事，左右不过……”易玹突然想起宁暇是不喜欢他说这种丧气话的，便止了口。

　　傅匀本想建议易玹几人先出发，留他在这儿等小师妹，此刻却是说不出口了。他也没其他话可说，便想唤店小二上碗凉面来，却见易玹猛地站起了身，眼睛直直地盯着远处。傅匀随他目光看去，便见街口处有一人牵着匹马向客栈走来，那人风尘仆仆，却不显疲态，等到了近前，把马交给了店家，才取下帷帽，露出一张清秀的小脸来。

　　“小师妹！”

　　宁暇走了进来，冲傅匀打了声招呼，然后才站定，对着易玹绽放了一个笑容：“易大哥，我来……”话还没说完，便被易玹一把抱住。于是，到了嘴边的话也忘到了脑后。

　　宁暇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她也伸手，抚上了易玹的背，叹息道：“好像又瘦了些。”

　　易玹只是紧紧抱着她，像生怕她是幻象眨眼又会消失一般，半晌才说：“不要紧。”

　　宁暇明显也感受到了他的情绪，她有些鼻酸，低声说：“我来了，等久了吧。”

　　半路上，宁暇的内力便恢复了，后半道便加快了脚程。如此这般，她这一天半也没合过眼。心里有急切想见到的人，便想着能早一点点见到也是好的。

　　易玹终于放开了宁暇，这时两人才发现傅匀早已不见人影。

　　“人呢？”不单是傅匀，她方才进来时，分明察觉到有几名影卫潜在暗处，此刻却都不见了，想来必是那位命人退下了。想到这里，她瞬间就有些窘迫。

　　易玹第一次对萧宗鄂生出感谢的心思来，他笑笑，拉着宁暇坐下，又唤来小二给宁暇上了些吃食。等填饱肚子，两人便上楼去了易玹的房间。

　　宁暇将他们自蜀州分别后这一年多发生的事说给了易玹，包括她中了冼行移的毒被她师父带去方寸陵后的一切，当然也说了她回到上京后打败前来寻仇的冼行移，又如何进宫找易玹，以及两天前她遭遇了什么事又是怎样脱困的。

　　易玹听到姚不平当年竟没死，这些年躲在方寸陵中过着死人一般的日子时，他震惊非常。荑夫人从不会给他讲外公的事，他只能从江湖传说中拼凑出点滴，此刻便仔仔细细记住了宁暇所讲的关于姚不平的一切。听到外公离世，他心中怅然若失。待听到宁暇悟出了“逐云”和“揽月”，却又是欢喜又是自豪。然而听她讲到萧炀对她的冒犯时，他的情绪又沉到了谷底。他不禁去想她当时心里究竟是何感受？愤怒？无力？难堪？越细想便越觉难受，仿佛有人拿刀子一片片地在剜他的心。

　　“我现在能将这件事说出来，便是已经不再难过了，你也不要难过。”宁暇不想瞒着易玹，她不想这件事成为她的心结，所以选择说出来。

　　然后她随口问了一句：“你会不会介意？”

　　听她这么问，易玹第一反应是惊愕——她以为我会介意？她害怕我介意？但他顷刻又明白过来，看着宁暇的眼睛，认真说道：“就算真发生了什么事，你也还是你。只要你还愿意来我身边，我便欣喜至极。”

　　宁暇听他这样诚挚表白，便觉脸颊发热，心跳得乱起来，也不敢看他，只低低地“嗯”了一声。

　　易玹从未见她露出过如此小女儿的情态，顿觉十分可爱，一个晃神便脱口而出：“我可以亲亲你吗？”话一出口，便想咬了自己舌头，只好赶紧找补，“我，我不是那个意……”

　　嘴唇上落下轻轻软软的两片，易玹只觉脑子里轰的一声，天地俱灭，什么也不存在了，他怔愣在当场。

　　见他呆住，宁暇便有些懊恼，自己是否太主动了？于是赶紧又退开，可才刚离开，她的手便被易玹抓住，那手温柔却不容拒绝地将她复拉向他，另一只手抚上她的后颈，那清浅干净的气息再次包裹了她，而这次却更深了些。

　　她能感知到易玹的小心，那种想进一步又深怕她不愿的心思。她这一刻才发觉，原来他们是如此相似，爱一个人便想把他捧在手心，屏着呼吸生怕自己会伤害了对方。她心里似有蜜糖细细化开，甜中又夹杂了一丝怜惜，她只想告诉他，她这一年多来有多惦记他，如何心中满满都是他，但她又觉得不必宣之于口，他定是知道的。

　　两人也不知吻了多久，分开时，皆是脸颊发红，眼眸浸润着水泽的样子。

　　宁暇起身走去窗边，将窗户打开了些。

　　此时已入夜，终于起了一丝凉。凉风袭面，才让她脸上的热意褪了些。她望着窗外悬着的一弯明月，怔怔出神。

　　易玹也走了过来，堪堪停在她身旁一手宽的距离，也同她一道赏月。

　　处在这样一个逃亡的境地，在这样一个简陋的客栈里，他却生来第一次体会到如涓涓细流般的幸福和宁静。他只愿夜夜如此夜，有她在侧，同沐清辉。但转念，这美好的愿景又被淡淡的忧愁笼罩——这样的夜，还有多少呢？

　　仿佛知他心中所忧一般，宁暇握住了他的手，说道：“还有多久，我们便在一起多久。”

　　“好。”是他的义无反顾和郑重承诺。

　　她又笑：“你别放弃希望。”

　　“嗯，”他不想让她忧心，心里虽是不信，但嘴上仍说，“这次去药谷，说不定就会有转机。”

　　“你们竟是要去药谷？”

　　于是易玹便和她详细说了秘境一事。

　　“你的意思是真正的秘境就在，就在药谷？”

　　“我娘……是这么说的。”

　　宁暇在房间里踱着步，思绪转得飞快。

　　太师父临死前说过，药谷主人文夭夭是这世上还活着的人中唯一知晓真相的人，如果秘境真在楚地，那就意味着——

　　“太师父和文谷主是发现了秘境后，才开宗立派的！”宁暇突然明白过来，语气急促接着说，“正所谓灯下黑，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就算是屈尤，估计也猜不到真正的秘境就在楚地。”难怪书院上山的路和药谷鬼林都有奇门遁甲，外人要闯进去确实不易，而秘境一定在更隐秘之处，会在哪儿呢？

　　“我们来捋一捋，”易玹也被她的兴奋感染了，“先是老妖怪他们发现了秘境，为了掩盖，或者别的什么原因，便在秘境之上开山立派。我早些年听过外公和老妖怪不和的江湖传说，传闻中两派毗邻而居，便是为了膈应对方，现在想来，这传闻大概真假参半。”

　　宁暇点头，接着他的话说道：“这之后是康毕酒后失言，秘密被屈尤知晓，太师父和文谷主几人便按照真地图的布局临时在蜀州造了个假秘境，将屈尤的视线引开。虽未成功引得屈尤入瓮，但也确实起到了作用，使他一生都找错了方向，始终没能发现真正的秘境。可是，荑夫人怎会知道真正秘境就在楚地？”

　　易玹皱着眉，似乎也有些不确定：“我最初以为她只是以一个虚幻的谎言为筹码来换得父皇的退让，但方才听你说到外公逝世前对你说的话，我才意识到，或许她说的是真的。想来，或许是机缘巧合。”

　　“秘境真的能助人长生吗？”又或者说，真的能治好易大哥的病吗？如果可以，为何荑夫人不早带易大哥去而是拖到现在呢？宁暇不敢将这些话宣之于口，但她能想到，易玹必然也想到了。

　　易玹没说什么，只是不在意地笑笑。如今，就算知道这些，也伤害不到他了，大概是因为，他身边，终于有了真正关心他的人，不再孤寂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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