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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名
月桉是在第二日接到了围攻三清的命令。他意会了竹元恒的意思,若是要站住脚跟,单是屠戮大魔只能算占了个地方,若想真正得到认可,还需打个立身战,跟何况三清将声势弄得浩荡,方肆也不会毫无行动。月桉对于自己被托付这事,本是该抱着受宠若惊的心思。
但此刻月桉怔然看着面前的宅院,不知在想什么。那些个闻声要归附的人被阻在结界外,面面相觑着,也不知该不该出声。比起竹元恒,月央之子的名声显然要更大些。
许久后他才慢慢转过头来,月桉不知自己的眼神有了什么变化,只能从那些遽然惶惑的目光中看见倒映的一片冰凉。
“从前仙族,伪作人修。今日我主揭其真容。奈何仙族肆虐,竟拼死抵抗,屠戮我父。”他始终面无表情,“若得大家相助共屠此孽,往后定然危忧不愁,得我主永恒庇佑。”
他没有让这些乌合之众进到结界中来,却是在结界上反施威压,震得方才还在喧闹的魔修瞬间安静。
一众人皆战战兢兢,月桉却唯独听得一声朗笑,他目光渐冷,却见一褴褛老人自人群中踱步而出,在满面尘土里挤了一条眼缝来看他。
月桉一愣,朝那老人拱手:“羽老。”
月桉从前被月央扔出去十余日,便是躲在这颓然老人的庇护下。虽不知其来历,但听闻此人是这片陆地上安居的第一人,便不常出手,只因所有人都要让他三分。月桉理不清其中因果,但对这怪脾性的老头也是怀了感激之情,乍见在此,有些惊讶:“羽老来此,同为剿仙么?”
那羽老胡子零落,一看便是从不打理,亏他习惯去拂,一派高深。他闻言大笑:“小子玩笑,剿仙这事费劲,老子才不动弹!便是为了小雀儿来。”
“小雀儿”是从前他们聊事的暗语,月桉点了点头,开了结界令老人进来。羽老身手顽得很,不给别人插缝得机会,几乎是跳起来跟猴似的窜了进去。
月桉想给他扶却被一掌拍开,羽老皱眉:“等羽化了抬棺再扶!”
不等月桉将他平日的客套话搬上来,羽老突然凑近了,将一指探入他脖颈,月桉缩了缩,便被一巴掌罩下来。
“小鬼,和谁家姑娘结了契,漂亮到把命挂在人家身上!”羽老瞪眼看来,看起来恨不能化了魔息抽他一顿。
月桉想了想竹元恒,心道确实漂亮。那羽老还在那里长吁短叹,拍着自己的大腿:“我可就发了病,将那寻咒术的门道告诉了你。”
月桉细思这的确得感谢羽老,这些年外面的事如何,都是羽老送些口信来告诉他的。月央的结界牢不可破,这老顽童便驯了只山鼠刨地洞来附那魔息传话。月央千防万防,大概死也想不到还有这么不要脸的法子。
“这也没什么,有舍才有得。他套上了锁,我也就不必整日担忧他将给的东西要回去了。”月桉扫了眼惊讶窥探的人群,看他们又复归沉寂。
羽老看出他的心思,也没下手打了,只是恨铁不成钢地叹息:“便是只有咒术这一门法子可以压制魔息,最后他还不是要你杀了那个小弟弟。”
“多一分保障。”月桉神色不变,“世事变化,意料之外罢了。”
羽老叹息,但他终归是敬服他成败从容,胸怀坦荡,便笑道:“年纪小......”
月桉打断他:“羽老,若在人间,我已近百,当不上这个小字。”
羽老沉默了一会,嘟囔道:“臭小子,才长多少岁,怎的成了木头。”
见月桉看过来,他又撇了撇嘴道:“老修大发慈悲,费点心给研究研究怎么去你心上那玩意吧。”
月桉认真看了羽老一会,看得羽老心里也有些发毛,又听得这小子十分专注道:“谢过羽老。”
羽老叹了口气,知道这人木虽木了许多,到底还是将感谢放到心里去了的。他摆摆手:“本是想给你托付一个人,现在想想还是不要......”
月桉看着他走得缓慢的背影,心里将这个老鬼的把戏摸了个十成,顺了他的意道:“给我吧。”
羽老果真一个扭头转了过来,看得月桉暗赞身手,这人瞬间换了面孔,两眼放光盯了他一会,又闪身进人群里将一个人拽了出来。
月桉看那人被拉得跌跌撞撞,心中不免同情。等到进来,心中却是一顿。
那人虽然满面脏污,但侧脸竟与年与有几分肖似,让他方才恍了神,以为是年与回来了。
但近看又不怎么像了,年与时刻如松般峭立,这人却是垂着头不语,不是冷漠,更像是沉闷,让人看了不舒服,月桉觉得熟悉,却想不出在哪里见过,便回神来看那人血迹斑驳的衣服和身上纵横的疤痕,皱眉道:“能活多久?”
看样子也是重伤,真当他是神医不成。
羽老眨眼:“别急嘛,你猜他是我什么时候捡到的?”
月桉心道您可真会捡东西,粗略看那人伤势,有些地方的确结了痂,但大部分是新鲜的血液:“昨日?”
羽老摇头:“五日前。”
月桉惊讶,拉过那人的手仔细探了探,发现里头经脉都被人强行挣断了,若在寻常人身上,只怕此刻能活着已经大幸,更遑论这样站着了。那人头发凌乱,抬头看了他一眼,没等月桉抬头便又瞥开了。
“五日便什么也没做?”月桉忍不住道。
羽老哀嚎后退:“我也想做,可我没像乖徒儿一样门门均沾。非要我医他,不是要他死得更快么?”
月桉想想也是,只怕是羽老不放心路上的人,只能不知从何处千里奔波来寻他。月桉道:“魔息中医术我也了解一些,咒术会更好,只是魔息灌入巨大。”他想起了上次为年与疗伤,恍了神,回头才见那人抬眼来看他,一双眼睛清辉如月下剑光,“你受得住么?”
他将手伸出来摆在他面前,嗓音沙哑:“请。”
月桉挑了挑眉,这人确实天赋宜宾,但并不代表他不知如何是痛,咒术对皮肉伤是温和如水,但对这种经脉内里的,便像用铁水重又浇铸在一起,只怕是撕心裂肺,万箭穿心。”
月桉不多话,只仓促道:“且忍着。”那咒术便自掌心化出来,源源不断涌入那人手掌经脉。月桉看他压紧牙关,面容有些扭曲,便知他是痛极了。羽老也帮不上忙,急着在一旁说故事想转移他的注意力:“当年方主也是这般特异,早早被发现从人堆里拖了出去。给一群大魔当修炼者,看他如今不也挺过来了?趟过这鬼门关,往后便是你的天下……”
月桉其实对这故事十分感兴趣,也听说过修炼者这个类似于沙袋一样的说法,但是显然在痛的时候说痛起不到任何劝慰的作用,月桉听着感觉自己身上都要开始痛了:“闭嘴。”
羽老委屈巴巴地捂嘴。
疗伤很快,那人喘着气,逐渐平复下来。羽老看那血逐渐凝住,开心拍掌:“不愧是小桉。”
会没等月桉不满地回嘴,羽老又道:“让我听听我不在了,是哪位仁师把你这小鬼教得这么好,学了这么多东西。”
月桉这回没有接话,那人也看他,但月桉低头看着地,没有兴趣看任何人。他隔了许久才出声,轻轻地,倒像是说给自己听:“没谁,月央有些秘籍,自学的。”
羽老看出来,知道自己问得不妥,便又扯着那医好的人转了几圈:“啧啧啧,连血迹都没了,什么时候教给我这老鬼,死也瞑目了。”
月桉突然问:“他叫什么?”
羽老没反应过来,那人也没有接话,月桉耐心重复:“跟着我自然要有名字,叫什么?”
羽老先拍了拍那人,这才哑着声音道:“无名。”
月桉扶额:“无论你本是无名还是果真无名,往后便作无名来唤吧。”
今日司花的仙子早来,便看见一袭红衣守在园前,她脸上一红,轻脚靠过去,娇嗔道:“怎的过了这么久想起来看人家?知晓揽月姐姐清心,只有奴待你才是一等的真心?”
往常年与即便有事,也会与她调侃几句,这回却见这清俊的人凛然立于树前,侧脸看来,竟是没了过往含情脉脉。
镜思忍不住后退,反应过来却愈发娇嗔贴近:“怎的近日兴装冷漠?这可不讨女仙欢心。”
年与开门见山道:“揽月在哪里?”
镜思看他急,登时满脸羞红,一半是躁的,一半是恼的。顿脚朝他吼:“西边阁。便是乱性也想污了别人。真不知你身上骨头是不是药捣的,净玩这种媚人的把戏!”
年与定定看他,道:“抱歉。”
镜思觉得从前年与惹她生气,也是这般到了点便明了,会倾身来吼了,只站在原地,闭眼等他。
年与道:“无论是什么把戏,该停了。”
镜思惶恐睁眼。
年与不在她面前,他已经走进去了。
年与看着青烟炉后,一人端坐在席上,她回头,一双眼有灵,白衣如天上月。平淡无波的眸里有了讽意,打量他一眼:“栽进去了?”
年与知道她敏锐,不可能毫无察觉,只坐下来:“要一根绳。”
揽月没动,年与也不说话,就这样僵持了许久,揽月叹道:“便是要我替你得罪天帝了。”
她又道:“这根绳本是有主的,天地灵性育了许久。”
年与道:“不是这样,也拴不住。”
揽月叹息,年与看她,又补充道:“那劫数命定,便是得罪这一回也不过严重些。我会助你一臂之力,便是那人,我也会替你寻回来。”
揽月调香,手腕纤细无骨,只是动作缓静,竟让人看不出媚态:“这行龙陆走一遭,本就是欠了你,揽月何敢多求?”
年与知她是应了,松了一口气,又问:“不过是一滴雨露,值得断根折魂?”
揽月轻笑:“不过是一刻情缘,值得轮回为缚?”
二人都没有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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