铭白

　　“菲儿”陈商尘一只手扶着车门，有些困难地抬起头，“还没到家么？”

　　“大兄弟，咱都还没出停车场，你灵魂出窍到家的么？”被叫做菲儿的女生无奈地摊了摊手，没有外人的时候，她还是喜欢用方言腔跟陈商尘说话。

　　“我不行了，给我点支烟。”陈商尘靠着车门坐了下去，头靠在座椅上。

　　菲儿从后座另一头爬进去，把他往车里拽了拽，嘴里不停地吐槽着：“抽你的头啊，上车回家了。你这酒量真的是，要是在我们家，估计连门都出不去。”

　　“点支烟，快点……嗝”陈商尘不但没有坐进车里，还往地上又缩了缩。

　　菲儿见状只得从车里出来，从后备箱拿了瓶水和纸巾，坐在他边上，点燃一支烟递给他，无言地看着停车场的天空。

　　夜里的云显得有些发灰，整块的云朵很少，都是稀稀拉拉的碎云。

　　过了许久，见陈商尘快睡着了，她摇了摇对方的肩膀：“尘尘，你醒醒。”

　　“我醒着呢，我没醉。”陈商尘努力了好几次才终于睁开眼。

　　“得，你没醉，那我问你，你铭哥刚才说你什么了？”菲儿往手心里倒了些矿泉水，一把糊在对方脸上，又用纸巾把滴下脖子的水珠擦掉。

　　“你……你不要觉得他……嗯……觉得他坏……他…嗝…他是我最好的兄弟。”陈商尘轻轻摇了摇头，用手心贴着自己的额头。

　　“等你酒醒了，还都记着的话，再说这个话吧。”菲儿放弃了和他的争论。

　　两人一起在车边坐了许久，直到陈商尘自己爬上后座躺好，才出发回家。

　　另一辆车上。

　　“小白。”副驾驶的黄瑾铭吞了一大口矿泉水，“过段时间我们要在市中心开个预售点，你要不要没事去转转？”

　　“不了。”白洛寻干脆利落地拒绝。

　　黄瑾铭侧过头有些惊讶地看着他：“我记得你一直想出来跑？转性了？”

　　“我只想呆在家里。”白洛寻心里想到李淑芬的病情，轻微地咬了咬牙。

　　“男人的天地应该是广阔的。”黄瑾铭把坐骑往后放了放，又把双手放在脑后。

　　“天地再广阔，也要有个能回的地方。”后面的车按了几下喇叭，白洛寻才发现红灯已经过了，连忙启动车子开了出去。

　　“你有事瞒着我？”黄瑾铭用漫不经心地语气问了一句，并用余光观察着对方的反应。

　　白洛寻握着方向盘的手暗暗紧了一些，吸了一口气说：“没有。”

　　“你每次撒谎的时候都要吸气。”黄瑾铭翘了个二郎腿，把身子稍稍坐起来了一些。

　　“我喜欢你。”白洛寻突然转过头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

　　“什么？”黄瑾铭抬了抬眉毛。

　　“你看，不用吸气，不也挺自然的。”白洛寻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小孩，一脸的得意笑容。

　　“幼稚。”黄瑾铭淡淡地说了一句，靠回了座椅里，停顿了几秒，“这几天你找个机会跟商尘说，就说你听说C市有个小矿山在找买家，问他有没有兴趣，然后把这个号码给他。”

　　白洛寻扫了一眼黄瑾铭发过来的号码，是对方的匿名小号，他的心往下沉了沉：“你为什么总怀疑他？”

　　“我不是怀疑他”黄瑾铭的脸上出现了白洛寻从没见过的苦涩笑容，“我只是觉得他是我见过的商人里最圣母心的，我一直…没有办法理解这一点……但也正是这一点，让我把他当做最好的朋友。”

　　“呵呵”白洛寻嘲讽性地笑了一声，随即收住了笑容，“那你对朋友的标准可真是独特。你喜欢你理解不了的人？”

　　“你不喜欢？”黄瑾铭从盒子里抽出两支烟一起点燃，给了对方一支，“人不都对自己没有的东西才感兴趣么？”

　　白洛寻有些惊讶地看了一眼递到嘴边的烟，犹豫了一下，咬住了，吸了一口以后回答道：“是，但是人都不想自己亲近的人受伤。”

　　“你是总觉得我在害他？”黄瑾铭闭上双眼，将手伸出窗外，“如果他真动了心思，我先知道也比别人先知道来得强吧？”

　　“他动心思？陈氏是他说了算的么？”白洛寻不自觉地加快了语速，“有些事情没有就是没有，你一定要去试探，去证明它有。总有一天就会变成真的。”

　　“这事情，他不做，他们家也一定有人在做。行业内都是这个样子，你要做一股清流，你的成本就比别人高，你就会被别人搞死。”

　　“那你不是还是选择和他们家合作？”白洛寻稍稍思考了一下，“你想证明他们厂的钢材有部分渠道不正，是想压价格还是单纯拿个把柄？”

　　“都不是”黄瑾铭把烟头丢出窗外，过了许久才回过头来，“我是想告诉他，商人的本质就是逐利的，他也不能例外。”

　　兹……

　　尖锐的刹车声划过，白洛寻将车停在路边，回过头皱着眉看了对方很久。

　　“你一定要打破他心里的光？”白洛寻咬了咬嘴唇，“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光是打不破的，傻小子。”黄瑾铭伸手揉了揉对方的头发，挂出一个温和的笑容。

　　“行了，我承认，我不懂你。”白洛寻将对方的手拿了下来，转过头闭着眼朝着窗外，呼吸有些急促。

　　“地产这一行……”黄瑾铭叹了口气，“一寸江山一寸血。”

　　“别人的血，对吧？”这是白洛寻做家庭助理以来第一次用嫌恶的眼神盯着眼前的人。

　　“也不是”黄瑾铭叹了口气，“应该说，都有吧。”

　　“牺牲什么人都可以么？”白洛寻直勾勾地看着他的眼睛，仿佛能从对方的瞳孔里看到问题的答案。

　　“我们是做生意的，不是搞□□的，你想多了。”黄瑾铭绕开了问题，在心里质疑了一下今天话多的自己，嘴上淡淡地说，“走了，回家了。”

　　就这样，两人一路无言地回了家。

　　客厅的灯一如既往地亮着，暖黄的灯光让人打心里觉得放松，李淑芬依然早早回了自己的房间，这让整个客厅显得空荡荡的。

　　白洛寻看着黄瑾铭的背影欲言又止，见对方并没有想开口问起什么的意思，便独自回了房间。

　　小房间里，白洛寻将枕头第无数次从地上捡起来，不多时却又踢下去。

　　就在这一夜之间，黄瑾铭在他心中的形象又模糊了几分。

　　他有些质疑自己，曾为这个人暗下决心，立志要为其赴汤蹈火。

　　他还有些想不明白，那个曾经在黑暗中朝自己伸出手的人，为什么可以做到冷处理相恋几年的女友；风轻云淡地算计最好的朋友；几乎无视世上唯一的血亲。

　　他觉得越来越看不懂对方，也越来越看不懂自己。

　　可即使知道了对方的想法和计划，即使心里完全没法认同这些观念。

　　本能却还是告诉他，去做他该做的事，去做对方需要的事，去成为那个被需要被信任的人，去站在那个人身边。

　　[为什么……为什么]

　　白洛寻在床上滚了几圈，有些无力地在中间摆成一个大字，他脑子里响起医生的诊断、响起陈商尘爽朗的笑声，响起黄瑾铭爱说的那句傻小子。

　　这半年多以来的回忆在他脑海里像老式手动放映机坏了一样，一幕一幕地重复，有时快进，有时静止。

　　他没法闭上双眼。

　　只得盯着天花板上的水晶灯饰，睁着眼，直到灯光刺得他的眼睛流出泪水。

　　白洛寻滚到床边，拿着手机编辑短信。

　　打了很多字，又逐个删除，斟字酌句，又打了一大串，叹了口气又删掉。

　　丢开手机，又捡回来，最后发了一个[你不觉得老太太最近躲着你？]

　　然后一看时间，深夜两点，他想着对方应该是不会回复了，便抱着枕头卷到床的另一边，构思着明天对方看到短信之后该如何回答。

　　没想到，十几分钟以后，短信的提示声竟然响了起来。

　　白洛寻噌地一下窜起来，一把抓过手机。

　　[没事，上次催婚失败，过几天中秋了，顺了她的意就好了。]

　　白洛寻正在想怎么回复，又一条短信进来。

　　[早睡，晚安]

　　于是他只好也回了个晚安，躺回床上，感觉心里像是松了一口气。

　　“原来老板也是看在眼里的，他只是理解错了而已，并不是什么都不在意。”白洛寻在心里默默地想着。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学会了为对方做的各种事情找借口。

　　曾经苏彻说，黄瑾铭这种在外面会动手打人的，一定不是好人，白洛寻辩解了一大堆，甚至还把自己那天做的丑事全都说出来，就为了让对方在自己朋友心目中的形象干净一些。

　　后来黄瑾铭带着他在领导面前演戏，他也安慰自己如果换做别人还没有这个待遇。

　　再后来，黄瑾铭连最好的朋友都不信任，他又一直暗示自己，至少对方还信任他。

　　到现在，连黄瑾铭表面孝子内心冷漠的举动，他也找到了借口去让自己相信对方只是个不懂得表达的温柔的人。

　　就在这千愁万绪间，白洛寻翻来覆去直到天亮，顶着熊猫眼起床洗漱。

　　他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又悄悄抹了些遮瑕膏，才带着得体的笑容出了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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