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天之上

　　以皇帝宠臣与方士的身份获得崇高的地位，即便有着同样悠久的历史，世族给那一家的定义仍是弄臣或者神棍。

　　金家面临的就是这种窘境。

　　历任统治者都只将那个掌握着种种精妙阵发与方术的家族当作自己手中震慑他人的工具，这种情况，也的确不适宜与门阀豪族走得太近。

　　这次前来凭吊的是金家的下任家主，东宫金良娣的同胞兄长。世族不与金家通婚，这已经是约定俗成的规矩。

　　那个家族的孤立程度，可见一斑。

　　金青面色不算自然，双手半藏在衣袖中，这在以家教严谨的张氏诸人看来，又是小家子气的表现，于是看向他的眼神又多上了些鄙夷。

　　他颤颤巍巍的行完礼，在站起来时却不小心踩到衣角。

　　穆西默然静立，透过半掩的琉璃窗，她也看到灵堂中发生的一切，终究是吃了看不见颜色的苦，她并未看出金青用了怎样的手法。

　　想到自己现在的情况，穆西的脸色也变得很不好看。

　　小史在一旁看见她心情并不算好，却还是上前禀报道，“小姐，刚刚金青以极快的手法做了些小动作，属下并未看清。”

　　“知道了。”穆西轻轻回答，她笑着转身坐下，在看到小史仍是不解的脸时，她安慰道，“不要沮丧，你要是看清了才奇怪。”穆西露出少有的厌恶表情，“那家人为了立功把主意都打到死人身上来了。”

　　穆西按着眉心，沉吟片刻，她道，“撤回所有跟踪金青的人，另派人盯住金府，但不要入内探视，联络暗线，不惜一切代价找出那人的来历。”

　　怔仲片刻，穆西又道，“那边的事情无论大小都直接呈报至此。”

　　“你现在知道世族不愿与他们交好的原因了吧。”穆西冷笑，她轻咳两声，苍白的脸颊泛出极淡的红晕，她抿一口微暖的茶水，脸色舒缓许多，“祭品越是高贵，许下的愿望也就愈发容易实现。”遥遥的，她看着正要走出来的金青。少年面色从容，眉眼间甚至带上了丝不易察觉的喜色。

　　真以为得手了么？清澈的眸中带上几许讽意，还真是好骗。

　　并非凌厉也并非蔑视，只是单纯的厌恶，穆西极少会露出这样的表情。小史怔怔的看着比平常多了一丝人气的少女，又是庆幸又是苦恼。

　　人有喜怒哀乐，这些年她所表现出来的却是几要超脱世外的淡然娴雅，杳杳十年，就连侍奉在她身侧的人也习惯了她少有喜怒的温吞。

　　好不容易透过树梢的灿烂阳光刚好照着她搭在窗边的手上，透过白皙无暇的肌肤，左手的血管清晰可见，然而那只始终冰冷的右手，却什么也没有。浅灰衣襟上绣有同系花纹，因而即便是这样沉暗的颜色，也不显半分老气。

　　面上的红晕迅速退去，清澄的浅色眼眸，复又平静无波。

　　“其实那些人哪里知道所谓的高贵，并不是指出身啊。”穆西悠悠道，只是这次却选对了目标，如果真的没人在后面指示，单凭那几人，是怎么也不会把一些事情理解到这种程度的。

　　不自觉地，穆西话中带上了些许兴味。

　　或许是因为前朝古籍皆被烧毁，而那些真正精于此道的人又久久被困，这边的术士是出乎意料的弱。

　　左明羽的封印倒是她见过的最强，然而就某种平均水平来说，也不过是弱中又下，哪怕是这样，席家自身修习加上多年寻访都还未能破开其实已经损耗许多的契约。对比之下，能力实在是不值得一提。

　　穆西已经许多年没见到能高于某种水准的术士了，金青刚刚的动作，恰好是她这些年看到的符术效果的总合，可惜，还是太弱。

　　不以为然地叩了叩桌面，穆西又回忆起刚刚看到的那个瞬间，动作倒是漂亮，只是不大经用罢了，数遍宣境，难道就找不到一个能为她所用的人么？

　　穆西有些沉郁的朝西边望去，她仍不确定能否在姜水镇找到想要的答案。

　　毕竟在那时，景平……不，或许她也应恭恭敬敬的称他一声素昭，总之，那人在好几个月前都不肯见她。

　　在许久以前，那个人明明是扮演着亦父亦师的角色的，在看到那个写着凝神香三个字的纸条时她就认了出来，然而署名，却是素昭。从前不是没有听说过姜水镇素昭的名声，也不是没有向那边传达过自己的好意。

　　然而遣人送去的书信都如石沉大海，早在五年前，穆西就放弃了从素昭那里得到帮助的想法，被传得神乎其神的素昭还是旧识，想到这，穆西气结。

　　丧礼之后，穆西果真离开张府。

　　那时已近日暮，张家年幼的主人依依不舍的扯着穆西的衣角，“颜姐姐，你现在就要走了吗？”

　　穆西俯身拍了拍张襵的脑袋，在小孩面前，她总是表现出莫大的耐心，原本就是温和的样子，在开口时却愈发和颜悦色起来，“这里的事情告一段落，我自然是要离开的。”

　　“颜姐姐……”小孩却仍是抓着她的袖子不肯松手。

　　“小襵。”穆西道，“你已经是家主了，不应该这样的，师傅过两天就会从边疆回来，这些天你需得好好念书，知道了么？”她牵起那孩子，将他交与护卫手中，“你们要好好保护他，在师傅回来之前，不许让他踏出府中一步。”

　　一听这话，张襵明亮的眼中顿时蓄满了泪水，然而只是被穆西轻轻一看，他又忍了回去，抬起头期期艾艾的看着穆西，“那可以去颜姐姐那里吗？”

　　“当然……”穆西转过身去，“不可以。”

　　毫不留情的打破小孩最后的幻想，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中，穆西微笑着踏上前来接她的马车。小史看着要哭出来的张襵，顺手弹了弹他的脸，笑眯眯的说，“会哭的不是好孩子哟。”

　　说完，也随穆西离开。

　　墨绿的长袍上沾满尘土，再次回到京城，已经是一月之后，院中的白绫多已撤去，看着那朱漆大门，张豫竟生出些恍若隔世的感觉。

　　年轻时她让父亲处处忧心，现在又未能替老人家送终，终究不曾尽过孝道，内院门前站满仆役侍女，只是这次，再见不到自己的至亲，张豫眼中一酸，险些在众人面前掉下泪来。

　　张涛走上前去，他对着张豫躬身行礼，他身形佝偻，在这短短的一个月中，似乎也老了不少，“大小姐，回来就好。”

　　张豫颔首，面上却无半分轻松，她边走边道，“我听说金青回府之后就重病，这是怎么回事？”

　　“这……我们也不大清楚。”张涛迟疑道，他脑中忽然闪过双异常清冷澄澈的眸子，想了一想，这位管家道，“在那前一晚，颜小姐亲自去灵堂拜祭了将军。”

　　“莫把这事传出去。”张豫吩咐道，“襵儿的课业如何，半个时辰后让他来西院见我。”神情冷漠，竟没有半分温情，并非张豫心冷如铁，只是在她最好的时光已将所有的爱给了自己唯一的关门弟子，即便是由穆西引荐，她仍无法再以姐姐或者是长辈的态度来面对名义上的弟弟。

　　就在这一天，病情已有好转的金青却突然死在了自家后院之中，毕竟不同于曾有功于江山社稷的老将军，金青的葬礼格外简洁，甚至没有邀请任何外人参加。有知道详情的人在心中暗暗感慨，秋未到而肃杀之气愈盛，这样的时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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