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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世镜(2)
曾经,妖族与冰夷族接壤的边境之地,有一处地名为坟将止戈,在那里设立了一座止戈书院。
据说,这座书院自古神界存在时修建,至今已是岁月不知数,天尊七年,天尊效仿古神界,派扶山望氏长老望瞻下界教学,将自己的两个妹妹分别嫁给花镜玥与妖王,以此表明愿三界和睦之心。
而后三界止戈,相继繁荣,天界相安两年,地下已是百年过去。
此地是坟将止戈某处偏僻山村,十二月的山风带着刺骨的凛冽,吹得掉了漆的窗子吱悠吱悠地扇动,偶有细碎的冰雹落下,“哐叽”打在那窗户上,连贯起来像是在弹奏什么杂乱无章的曲子。
司植起身将窗户关好,又将帘子拉上,屋内一时暗了下来,屋子里点了两个炭盆,猩红的火星“嗞嗞”地烧着,看去像是剧毒的蝮蛇在吞吐着舌头。因为屋子实在暗,司植又点了一根蜡烛。
一间算不上大的屋子里,三五个孩子挤在一处围着炭盆取暖,这几个孩子虽然是人形,但或是长着毛绒绒的耳朵,或是细长的尾巴,总之看起来怪异极了。
只有半妖才会长成这样,所谓半妖就是人和妖族生的混血,多是这般奇形怪状的才会被人族和妖族排斥嫌弃。
血统纯正的妖生下来就是妖兽形态,直到某时化成人形便不会再保留一点妖的模样,看起来与正常的人类无异。而半妖生下来就是人的形态,但多半身体的某部分会保留着妖族形态,且由于妖力不足,半妖多半天生羸弱,他们中绝大多数永远也无法修成正常人形。
因着一时情意珠胎暗结,可到底架不住人妖之间常年的种族矛盾,或主动,或被迫,这些半妖孩子自小就成了被抛弃的孤儿。
司植自己也是半妖,棕黑色的眸,头顶有几簇亚麻色的毛,手又细又尖,他父亲是雀妖,母亲是人类,所以他也是一只半妖。司植看着这几个瘦不拉几的孩子,暗自叹了口气,若非遇到少爷,他恐怕早就在某个偏僻的角落冻死饿死了。
屋子里很安静,只有孩子们翻动书页的声音,手拂过纸带起沙沙的声音,清脆的童音在司植耳边响起,“司先生,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每次听见孩子们叫司先生,司植总觉得身上像是负了什么,沉甸甸的。他凑近提问的孩子,见书上写了一句——南有樛木,葛藟累之。乐只君子,福履绥之。
司植摸着孩子毛绒绒的兔耳,严肃回答道,“这是说南方有下曲而高的树,葛藟顺着树攀爬而上,生长蔓延,一个品行端正的君子,要与人为善,心性纯正而有容人雅量。”
想了想,他又补充,“即使眼下身处逆境,也不该为此失望难过,道阻且长,行则将至。”
兔耳朵男孩怯怯问道,“那我若是一直听先生的话,认真读书,总有一天爹爹娘亲也会来看我吗?”
司植心中揪起一股酸涩,却还是安慰道,“会的,小宝这么好,爹爹娘亲会回来看你的。”
屋子的门开了又合,又进来一个身影,捧着才烤熟冒着热气的地瓜,递给读书的孩子们。孩子们欢笑着接过地瓜,双手捧着啃。闯北看了看天色,对司植道,“阿植,天色晚了,我们该上山了。”
司植与孩子们道了别,便随着闯北一道上山,他们是自小跟着少爷的书童,平日里陪着少爷们在止戈书院读书,照料少爷们饮食起居和各类杂活,久而久之人也浸染了几分书卷气,孩子们的一声司先生,司植本该是担不起的。
闯北拍了拍他的肩膀,“司植,若是早几年遇到你就好了。”
司植是个温柔的妖,那是与生俱来的温和,总能将人带往光明的那一方,闯北摸着自己的鼻子,与这样的司植相处他会有一种淡淡的自卑,亦会有一种浅浅的向往。
司植道,“现在也不晚啊,是我要谢谢你,帮我照顾那几个小家伙。”
天边流月剪影,如素笔淡墨在宣纸上晕染,勾勒了孤绝的一笔,模糊又遥不可即,苍崖绝壁间朔风冷淡,枯草起伏如浪荡叠,山野间的雪还未全化开,脚踩在雪上“咯吱”地响,松野间的清香溢满鼻尖。
此时此刻,非良辰美景,闯北却觉岁月静好,那些遥远痛苦的记忆直待抛却。
十二月的天黑的早,两人过了半山腰时便有些看不清路了,很快学堂就要下课,他们必须在少爷们用晚膳前赶回,司植在前,闯北在后,突然司植只觉脚下绊了什么,慌乱之下整个人就朝前摔去。
头结结实实磕在石头上,衣服沾了雪水湿冷冷的,因着这点动静,头顶松枝一颤,一簇白雪兜头而下,对此时的司植无疑是雪上加霜。
平白受此无妄之灾,司植心中隐隐有了某种预感。
很快预感成真,畅快的嘲笑声在头顶响起,还不待他爬起,背上就被几双脚踩着,硬生生将他按了下去。一双闪烁着冷光的眼睛凑近他道,“司植,你怎么还是这么弱啊?”
司植身后的闯北本想阻止,目光惊疑不定地在踩在司植身上的两人间徘徊,最后咬着牙硬生生缩回了步子。
踩着司植的两个少年一个叫鸢岱,一个叫走南,与闯北三人都是白蔹少爷的书童,白蔹在妖族地位非常,寻常书院的少爷身边只跟一个书童,而他却有三个,连带着鸢岱与走南也狐假虎威,嚣张跋扈。
司植是惜缘少爷的书童,虽说惜缘少爷也是来历非凡,但惜缘少爷为人低调,是以这种低调在有心人眼中就成了软弱可欺,再者,司植是半妖,所以时常被欺负。
鸢岱眼神斜睨,语气不善地冲着闯北道,“还不过来?一天到晚跟着个半妖,你就这点出息?”
闯北咬着泛白的唇,不敢看地上的司植,缓缓挪到鸢岱那一边。
他是鼠妖,虽是血统纯正的妖怪,却与司植同属妖族最底层的那类弱小妖怪。在司植没来之前,他一直是被欺负的那个,司植现在经历的一切,他都经历过。是以那种深入骨髓的顺从和恐惧使他不敢反抗鸢岱,自卑而怯懦,为这样的自己羞愧又无可奈何。
司植被他们踩着,挣扎数次怎么也爬不起来,知道求饶没用,只声音平静地问道,“你们又想怎么样?”
鸢岱不怀好意地靠近他,吊梢眉一抬,压下那双三角眼中的讽刺,扬着手中握着的东西道,“听说你们雀妖喜欢谷子。”他松开手,手中米粒随之落入雪中,“小爷今天就想看你当面吃给我看。”
松软的泥土中掺着雪和白色的米粒,黑白相间,又格外刺眼。
闯北不敢劝鸢岱,只得拉着身侧走南的衣袖轻声道,“天晚了,再不回去赶不及给少爷准备晚膳了。”
走南不耐烦地推开他,伸手将司植的脑袋向下按,眼中满是奚落,“那也要先伺候我们司植少爷用了晚膳啊!看什么,快吃啊!”说罢,那双手将司植的脑袋按入泥土中。
如水的深棕色眸中有隐忍的屈辱,这一刻低入尘埃。司植不想给惜缘少爷惹麻烦,但唯独这一口,他不想吃。
司植死死抿着唇,任他们按压辱骂,却怎么都不肯张口,鸢岱脾气暴,当下将司植拎起丢向走南,吩咐道,“等下掰开他的嘴,我就不信他不吃!”他扫视了一圈,最后视线定格在闯北身上,威胁一般道,“闯北,你把他给我按住了!不许他动!”
闯北迟疑了短暂一瞬,就按住了司植的双手,在他耳边极快地说了声,“对不起。”
司植不看他,只是盯着走南的手,那双眸子黑白分明,剔透澈亮,仿佛能洞彻人心底最丑陋恶毒的想法。走南被他看得一阵头皮发麻,鸢岱一脚踢向司植腹部,他顿时闷哼一声,疼得冷汗涔涔,走南趁机用双手掰开他的嘴。
鸢岱冷笑着将掺了雪和泥的那把米塞入他嘴里,又满含意味地看了走南一眼,走南会意地将他的嘴合拢抬高,大笑着喊道,“快咽下去啊,你不是爱吃吗,快咽啊!”
鸢岱被司植狼狈的样子逗得哈哈大笑,走南手还禁锢着司植的嘴,只有闯北架着司植的手在背后,隐忍的眸中有无数不明情绪闪烁。
他与司植是不同的,从前他被欺负惨了渐渐学会低头逢迎谄媚,贴了脸说尽好话或是跟着鸢岱他们一起欺负别人,日子才算慢慢安顿了下来,可司植不同,明明弱小却倔强,骨子里深藏的骄傲叫他宁可被欺负也绝不低头,学不会看人脸色行事,像杂草般执着坚忍。
他像是一道不屈的光,足够耀眼。照亮了闯北,也活成了闯北想象中的自己。
可现实是他一面说着对不起,一面束着司植的双手,卑微得连自己都看不起。
等笑够了,鸢岱拎着司植往山上走,闯北默默跟在他们身后,见司植缩在袖子里的手,指甲紧紧掐着手根的肉,低垂的眸子映着天光暗沉无波。
几人就这么爬到山顶,远远可见止戈书院四个烫金大字笔走龙蛇,通往院内的石阶上覆着未扫除的新雪,门牌两侧竹叶瑟瑟,又抖落了一地苍白。
而站在石阶上的人身材高大,月下巨大的阴影笼罩而来,那人一身黑底红边的裘衣,领边一圈翻白的绒毛,长臂叉腰,露出黑纹镶金边的腰封。
眼前的少年看起来十五六岁的样子,束着高马尾,紫色发带随风飘曳,其上缀着尚好的羊脂玉。眉眼上挑,眼角携三分风流恣意,可此时眉头稍沉,眸中汹涌深邃的看起来有些唬人。
鸢岱一眼看去顿时身子就僵硬了,说话也结巴了,“少,少爷…”
白蔹嘲弄的目光勾过几人以及被挟持的司植,冷笑道,“鸢岱啊,能耐了啊,又去欺负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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