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士

作者:拂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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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畴昔


      清早我去煮粥,新雇来的童子放下扫帚道:“君子远庖厨,郎君要吃什么?我去准备。”

      我道:“熬些粥喝,你扫地,我自己去。”

      童子不依,非得跟去,劈柴烧火,处处不让我插手,我只得道:“虽说是熬粥,但熬粥也有讲究,你可知道?”

      童子接过我昨日新买的稻米,拍拍胸脯道:“不就是煮粥嘛,小火慢熬,晓得的。”

      左不过闲来无事,我扯开话题道:“非也。煮粥之说,要害也有四,择米第一,择水第二,火候第三,食候第四,此四者,缺一不可。评断有二,一清一浊,清者上,浊者下。”

      童子偏着脑袋道:“择米我知道,要选最鲜香的米。”

      我问:“那你可知何米最香?”童子摇头,“煮粥之米以香稻为佳,晚稻性柔为上,中稻紧实为中,早稻陈旧为次。这是按时岁算,若说到效用,又各不一样,黑米治病,薏米解毒,糯米养胃,紫米健脾,粳米明目。”

      童子来了兴趣道:“那择水呢?井水不成,可是要用雨水,雪水,雾水,或是泉水吗?”

      我接过他手中的柴火道:“择水不看种类,干净即可。但是万不可用深谷幽涧之水,太凉。如果害怕井水不干净,可在缸中沉淀,放入硃砂,可解百毒。”

      童子蹲在我身边道:“那火候可如我所言,要用慢火煮,火太大粥就焦了,火太小又煮不出味道来?”

      孺子可教也,我笑道:“没错。至于食候是说吃粥的时间,粥适合空着胃吃,早上吃最好,当晚饭吃也行,但忌讳饱食之后再喝。”

      童子吹着火道:“郎君爱喝什么粥?”

      我略一思考道:“莲肉粥香纯,荷花粥解腻,芡实粥鲜香,香稻粥平和,丝瓜粥清爽,还有桑芽、松仁、鹿尾、凡此种种,我皆喝过,但没有钟爱的。”

      童子道:“都说郎君善品评人物,怎么对粥也有这么些讲究,普通一碗粥被郎君如此一说,倒比琼浆玉液都珍贵了。要我说白粥最好喝,我最拿手。”

      正值有人敲院门,我起身道:“那就煮碗白粥,我去看看何人上门。”

      昨夜新雪,枝桠微弯,拂开树枝去开门。门外一人家臣打扮,面容含笑,衣衫簇新,上前迎问:“敢问阁下可是褚参军?”

      我道:“正是在下。”

      那人双手捧上拜帖道:“我乃会稽王府家臣,奉世子之命送上请帖,邀参军后日往华林园一叙,未审尊意若何?”

      我翻开帖子扫了一眼,道:“请往屋内稍待,等我亲写手书,烦请你转告世子,褚令定会赴约。”

      赴约那日天又大雪,道路湿滑,马车难行,抵达华林园时,迟了半盏茶。守卫领我入内,院内雪色茫茫,湖水悠悠。

      司马弦负手立于阁内,发簪玉冠,身披紫貂,一圈白狐尾,衬得眉眼风流,如玉琳琅,瞧着我笑道:“孤以为阿令不来了。”

      九华楼下湖色如镜,直映人心,楼阁层尽处,云淡天高,山水连绵。

      时隔多年面对着他,我第一次心境如此平和:“答应会来,便会信守承诺。我对殿下之约,从未相负过。”

      司马弦亦有所感叹,道:“今日孤邀阿令来,是想将前事说个明白,拖着负累前行,孤走的累,你也累。”

      我反问道:“殿下觉得往日是负累吗?”

      司马弦道:“你不觉得吗?”

      我这样回答他:“殿下乃天之贵胄,褚令是逆贼遗孤,今生本无缘分,幸得天命照拂,苟活多载,方有此相会之机。我自北地长大,自小无拘无束,在斐府数年有义父照拂,兄弟姐妹相护,但也难免觉得寄人篱下,活的很不自在。直到遇见殿下,我才明白,日子除了平静如水,还有轰轰烈烈。殿下所给我的,并非只有痛苦,亦不是负累。”

      司马弦有些不敢相信:“那为何你不愿重新接受孤?”

      我笑道:“殿下可记得我在温府说过的话?”

      司马弦略感伤怀道:“你说不知前路,却绝不回头。只是孤不甘心,威逼利诱全用过,可你的心当真是石头做的,连条缝都不舍得裂给孤。”

      其实我想说他错了,我的心不是石头做的,是肉做的,不仅为他裂开了缝,还为他添了伤痕,一次次被揭开,鲜血淋漓。我渴望复原,直到如今才明白,玉碎难补,破镜难圆,新痕不会覆盖旧痕,旧痕也不会完好如初。那片破碎荒芜处,慢慢开出了花草,日后将布满树木,树林广袤,无垠无际,其中有一棵,始终是属于他的。

      我道:“我和殿下在一起的日子,曾经很美满,此之于我,就是全部了。”

      司马弦却道:“世子之位逼你离开,今日孤不要它也罢。孤说过,只要孤愿意,烟云也要叫它重聚。”

      我问道:“殿下可曾真心待我?”

      司马弦凝视着我的眼眸,道:“何为真心?哀帝断袖,灵公分桃,鄂君绣被,若这叫真心,那孤的真心更多。

      我又道:“那殿下为何愿真心待我?”

      司马弦抬手摸上我的左颊,指腹轻柔,眼神水光流动:“这道鞭痕,是你为孤留的。”

      我并未阻止他的动作,感受指腹在肌肤上划过的温度:“殿下不肯说实话?”

      司马弦收回右手,回忆往事道:“初见时你还是官场小雏,什么都不懂,看你可怜便出手助你。又见你长的俊,孤便留了些心思。”我不禁咳嗽了声,他并不在意,继续说,“孤的母亲王氏,性格孤僻,不受父亲喜爱,我那时还小,父亲疏远母亲,也连带的疏远了我。身为皇族又如何,还不如一个孤儿。每次见你乐天开怀,孤便忍不住想要接近你。后来知你无父无母,却比孤悠哉乐哉,心里便又添了几分好奇。”

      我很理解他的心情:“怕不仅是好奇,还有嫉妒罢。自己心里不舒坦,却看他人笑嘻嘻,其中滋味是不好受。”司马弦暗自瞪我一眼,我也不在意道:“或许是因为我明白往日不可追,来者不可寄,唯有现实永恒。过去的时光不想去回溯,不因其难堪或不愿,而是明白人生如水,从不静止。”

      正如他不是当初的他,我也不是当初的我了。

      司马弦似乎并不接受这个解释:“若孤说想要挽回阿令,你当如何?”

      抬手拂过窗前积雪,我缓声道:“我和殿下是世间上最相像的人。在殿下身上,我看到了渴望成为的自己,在我身上,殿下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一样孤单,一样等着被人暖,却忘了两块寒冰哪怕靠在一起,最终融化了,也还是寒冰。”

      司马弦慢悠悠的来了句:“阿令是在承认,你对孤亦是真心吗?”

      我坦然道:“是。我对殿下之真心,差点叫我丢了自己。当年王爷知晓你我情分,为护殿下名声,叫我离开殿下,说我若不离开,便让我身败名裂。我去找殿下商议对策,却听见殿下对虞倩等人说,你对我从头到尾,只是一场算计,往日喜欢女郎,今日却钟情了郎君,不过给风月帐上再添浓墨重彩的一笔罢了。”

      司马弦当即反驳道:“这便是自相矛盾了。若真为孤丢了自己,你就不该决然离去,可见阿令那时候,首先想的不是孤。”

      我心虚一笑:“此乃人之常情,人之常情。”

      司马弦冷笑一声,我却听出了一份哀怨:“起初我也怀疑,你是有所苦衷,但现在孤觉得你是真心狠,他叫你放弃,你便放弃了?那时父亲派人监视我,我若不当着众人之面撒谎,他又岂会相信。孤可曾说过,若非亲口对你直言,其余的话你皆不要信?孤看你不仅心狠,而且痴傻。”

      我是痴傻,冒天下之大不韪去靠近眼前这个人,是我今生做的最傻的事,也是我做的最不后悔的事。仅仅是靠近,就让我饱尝代价,若非温大将军,我这一生就都毁了,这的确是傻。可若非靠近他,我不会明白什么叫真心,更不会明白真心除了索取之外,还有一种叫成全,这便是不后悔。

      司马弦咳嗽几声,似乎是被我气的,扶他怕被他嫌弃,不扶他又转眼瞪我,真是大爷难伺候。

      我顾不上生气:“殿下的身体尚未好全吗?”

      长安城外半月苦役也着实难为了他。

      他蓦然将我拥入怀中,餍足的深吸一口气,道:“当日闻温元破蜀而归,你却差点死在蜀地,孤一生都从未那么害怕过,害怕再也见不到你。阿令,再不好也都过来了,幸好你还在孤身边。”

      我被他拥入怀中,仿佛重回十五岁那年。

      十五岁的建康街衢飞花,风景正好,我记得的只有满城春光,和那年夏日游街串巷,打马招摇过街的儿郎。

      十五岁那个平凡的下午,司马弦倚门而立的浅笑,纯澈干净,没有半分杂色。就如一碗白粥,尝过百般美味,最后才明白,唯有那一味平淡是真。

      我欢喜他便从那时起,岁月开始溢彩流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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