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命

作者:涧边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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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放歌江岸



      罗辙今日饮酒又过量了。

      大白天,他赤条条地睡在摆在院子里的竹席上,双眼朦胧,是一种半梦半醒的微醺。一只脚懒洋洋地垂在地下。妻子赵氏抱着鱼篓经过,没好气地啐他。

      有什么要紧。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有什么不能放开心怀去做的?

      他继续睡。

      忽闻笛声,似是远方的信使,穿越山涧,荡漾云霄,渐渐强盛……

      这是哪位高士在我家前面的江水前经过?

      罗辙渐渐凝神细听,山水风光、艳阳无限……这位高士的心情很好么。

      受到感染,罗辙的唇角缓缓勾起。笛声越来越近了。

      还是不想动。

      浑身筋骨酥软,只有左手的无名指轻轻随着曲音打着节拍。真想见一见演奏者……不过他们若是有缘,日后自会相见……

      “嘭!”

      哪个煞风景的敲铜锣?

      “嘭”,“嘭”,“嘭”——

      自第一声之后,铜锣声就接二连三地传来,次次打在笛音转折处,每当听者心神为之牵引,铜锣就当仁不让,给人一击当头棒喝,简直像是惊吓。也难为吹笛子的人还能接着演奏下去。

      但罗辙已经听不下去了。

      就像是做梦多次惊醒一样,铜锣一响,他就忍不住浑身一震,心里一惊,过上许久,又是“嘭”的一声,再是“嘭”的一声……酒彻底醒了。

      他忍无可忍地翻身坐起,随手拉过搭在一旁椅背上的衣服披在身上,皱着眉头走出家门,转弯,穿过一条小径,走入竹林。在这过程中,笛声渐渐消失,另一样乐音加入其中。

      “咚咚”,“咚咚”,鼓声在宣告,随即是一阵急促的鼓点,由轻至重,越来越快越来越快马上到了临界点——

      “嘭嘭锵——”

      铜锣这次也响了三次。

      罗辙终于走出那片他第一次觉得漫长的竹林,来到江岸边。只见一条气象不俗的船横亘在水面上,船身极大,一时间竟使江面相形见窄。

      甲板上立着几个身影,江边风大,直吹的他们每个人都似神仙中人,衣袂飘飘,冠带飞扬,更别提其人姿态之美,容颜之盛都是罕见的。乡野粗鄙愚夫愚妇见了,真会以为他们随时都会乘风飞去。

      但罗辙不是等闲之辈。他已经认出了船上的一个人,马上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于是愤怒的朝他瞪眼——对方笑得更厉害了,连连击打着船身,简直嚣张至极。

      罗辙被激得跳脚,“阮幼度,你你你你……”深吸了一口气,逼出最后一句,“欺人太甚!!!”——直接淹没在铜锣声里。

      系船上阮成章一见他要说,双手持着铜锣“锵锵锵,锵锵锵”一阵疯狂的猛击所致也。

      罗辙彻底疯了。

      他衣服披披挂挂,头发披披挂挂,身上的肉也披披挂挂。

      这样的人本来苏慕是不会去接近的,然而她此时此刻站在甲板上,看着他被捉弄的浑身颤抖,骂也骂不出,喊也喊不响,竟也不由跟着阮成章(字幼度)一起大笑。

      像是岸上这个人也是她的朋友似的。

      这种感觉实在奇妙,苏慕一边笑,一边忍不住侧目看阮成章的背影——他正探着身子和岸上的罗辙说话——真的很奇妙。

      她是个防心特别强的人,这么多年,当作亲人的只有孙韶,邹先生与她亦师亦友,完全的朋友只有蒋玲一个。其他的笔友虽多,进一步与她探讨文章、诗词的也不少,然而在她心里,严格意义上这些人并不能算作她能为其付出大代价的朋友。

      不是说阮成章一下子就到了这个程度了,但他的确是飞速的做到了许多人没有做到的事。

      恐怖的是,这才是她第二次见他。

      罗辙已经上船来了。

      原本的怒气烟消云散,化为和阮成章脸上一模一样的亢奋——船上装了一船乐器,阮成章和他说好一起去捉弄下一个朋友。

      他衣着邋遢,短下巴、塌鼻子,乍看十分丑陋。胜在双眼乌黑发亮,十分有神,双目流转间直似电光石火。

      罗辙兴冲冲地走向船舱,看到苏慕也不显得惊讶,只是笑着转头看阮成章:“幼度,这是你从哪儿请来的娇娘,竟有如此高深的技巧,那曲子委婉动人,前所未闻,是你为她作的么?”

      说着又问苏慕,“小娘子身姿婷婷,料想容貌不俗,何必戴着帏帽?人生自信百载,浪花淘尽,不过一抔黄土。既是黄土,有何不可与人观?”

      苏慕倚着船舱的外壁,她还是今天上山时的打扮,通体浅蓝的束胸半臂广袖长裙,臂绕嫩黄色的丝质披帛,此时衣袖、裙角、披帛都在风中时起时落,一如她的秀发——然而旁人能见的也只到她的秀发。

      苏慕戴了一顶帏帽,帽裙既不长——只到肩膀,也不厚——罗纱尚可透光,然而就是让人看不分明。

      当然要看不分明,真看分明了苏慕的名声也就毁了——至少是于她而言。介时流言四起,她可能不得不嫁给阮成章当侧室(这还要他愿意娶),苏慕不希望为了他一个人情反而把自己赔出去。

      戴了帏帽,外界也许会猜测是她,但只要她一口否决,士族们还是对有了一层遮羞布的这种程度的风流韵事比较宽容的。

      听得罗辙这样说,苏慕不为所动,反而辩驳道:“人生既为逆旅,更应重其过程。君何必以人灵消魂逝之后的形态来定夺当下?性灵主身心,我生性喜戴帏帽,旁人又何必咄咄?”

      说到这里,故意看着阮成章,“公子还说此行乃是为故友设曲艺之宴,我看此人偏颇有余,通脱不足,”一顿,挑衅的,“真是公子友人吗?”

      她的声音澄澈空灵,独具一种冷淡感,配合其内容,更显得狂傲不羁。

      阮成章抚掌大笑,看着罗辙放荡落拓的打扮,连连点头赞同,“的确,子由有时是偏颇了一些,率性……”说到这里又是一阵大笑,好容易才说完,“率性不足哈哈……”

      罗辙(字子由)不想自己今日出门没看黄历,居然挑了这样一个“易生气”,“不宜说话”的日子。

      他此时衣带未系,袒胸露腹,站在船上吹冷风,好友还在一旁大笑,怎一个凄惨了得。

      究竟不同凡俗,听了苏慕的话,他反而面带赞赏地看着她,被说“率性不足”也没发怒——他自己也知道,罗辙如果不叫解放天性,那旁人就没有敢提这个字的了。而既然自己知道,好友几句笑声又算得了什么?

      风姿楚楚,傲岸绝俗,阮幼度是怎么找到这样的女子的?
      罗辙一向对友人的身份、财富等等不看在眼里,他只道自己与对方平辈相交,虽然欣赏朋友,但罗辙更喜爱自己的生活。

      这还是他第一次升起对友人的羡慕——他居然有一个这样通达的红颜知己!
      罗辙看着看着,突然正色地对苏慕一拜:“冒犯姑娘,深感抱歉。”说完,严肃地看着阮成章:“幼度,这位姑娘是哪一家的?我希望日后能……”

      阮成章突然轻咳几声,以目示意罗辙别说了。

      罗辙这点默契还是有的,他讶异的看了他一眼,打算过后再问。苏慕只当阮成章咳嗽是为了替自己遮掩身份,私下里还很赞赏他的行为。

      阮成章带路进了内舱:“闲话到此为止,我领你选一样乐器吧……”两人跟在他身后进去。
      出乎苏慕的意料,罗辙左右看看,竟挑了一把琵琶。

      其后船行水中,一路戏弄着恰巧住在这条江边的友人,其中过程有像罗辙这样的;有铜锣初鸣,友人自己音律天资不俗,也执乐器襄助笛音的;有乐声响彻就过来一见演奏者的;也有笛声、鼓声、琵琶、笙、萧合鸣也听若未闻的——这种情况,派一人前去查探,探得有人,不出声惊扰他,返回船上,大家众乐乱响,拼着耳聋也要用噪声逼他过来。

      友人们大多先是生气,待发现始作俑者就变成哭笑不得,接着听闻要去捉弄下一个——还等什么,赶快开船啊!

      近水而居,他们又多是名士脾气,爱好游山玩水,不少人自己也有舟楫,有些地方水浅,大船不便停靠,他们就自己令仆人划着小船、竹筏跟随,行进一路竟发展成了一支船队。

      加入船队的却不止友人们。

      阮成章这样以乐声相诱,朋友们又不全是离群寡居的孤雁,他们的邻居乡亲自然也听到了。

      还有远处听闻盛事的闲人,倾慕阮公子已久的文人、武将、少女、少妇甚至少儿……江面上已是浩浩荡荡。

      两岸上的人见了大骇,又隐约听闻战鼓隆隆,相与惊问:“莫不是蛮族以水路深入腹地,我军要和他们开战了?”待得知这江上千帆竞发只是因为阮成章回京,皆呐呐不得语。

      一路走一路歌,游戏伴随探访。阮成章今日可谓极尽欢愉。
      眼看西山将近,回顾身后浩浩荡荡的船队,洒然一笑,“某路程将尽,可归家矣。最后一位江边的朋友已经相聚盈盈碧水,不妨再奏终章,然后各自散去。”顿顿,环视周身友人,又笑,“当然,你们是不能走的——要先赴宴我西山!”

      众人皆叫好,自然也有小船至后来的跟随者传达他的意思。

      船近西山。

      西山附近风光好。

      早春时光容易过,少男少女们相携出游,郊外的草地、森林、湖泊、山麓,处处遍布他们的痕迹。

      有勾着手一道采花的妙龄女子,她们嬉笑着向同伴头上簪花;有背负着□□在林间出没,射杀猎物随即献给路上偶遇的佳人的青年。

      近湖的人们裸足戏水,莲弓上翘踢打面前的荷叶。隐蔽处,山林里也荡漾开羞煞百花的生色……

      忽闻乐声传来,起先是一道清越的笛音,飞越山涧,引动林风,上扬、回转、低回、徘徊……近水者闻之,道是溪音潺潺、波涛滚滚;近山者闻之,意为风吹叶落、雨打花残。少年们渐渐相聚两岸,屏息遥望渐近的一支船队。

      这是怎样声势浩大的船队啊,乌压压盖满整个江面,猛然一见,令人瞠目。

      这船队又是怎样随性啊,船只有大有小,有装饰一新的,也有朴素无华的,甚至还有人干脆坐在竹筏上飘过来!

      总之,整个队伍显得既盛大隆重又洒脱不羁,除了以同一速度一同向一个方向行驶,似乎没有什么共通之处。

      等等,这声音……难道它们是由笛音指挥的?

      少年们震撼地站在原地。

      以后回想,他们可能会为了其规模而震撼。

      此刻,所有人只是不由自主的追随着笛声……

      他们渐渐陶醉进去,来不及发表感想,只是痴迷。谁知随着情感的递进,笛音渐高渐远渐无声,四野岑寂片刻,人们茫然四顾,竟有徒然被抛弃的失重感,继而古琴一响,“铮”——

      十指拨弦,恰似剪断珠帘,摇曳雨云,众人心中一跳,有个声音呼喊着,开始了!

      琵琶、洞箫、胡琴、笙、古琴五音齐奏!重奏起最开始的笛音演奏的乐曲,笛子在悠扬处重合。

      几重乐音,似追逐、似游戏、似比拼、似挑衅,时而金戈响彻,时而管弦繁昌,高亢处有低音婉转,低回中伴随悠扬周折。

      群鸟相鸣,两岸猿声啼;百兽争嗥,八方人音绝。
      此时他们相信万物有灵,随着乐声与他们一起受了感动。

      演奏至高潮,湖上传来一声清脆的敲击声,这是?

      不知道乐器的名称并不妨碍他们沉浸在乐声里。

      钟磬声一出,众音沉寂。黄钟大吕,声声间隔,比起之前的激昂旋律,它要慢得多。

      一声钟鸣,总要让声波慢慢地经过钟体,放大,然后直击人心。它总给人一种神秘圣洁的沧桑感。

      恍惚间,有人看到了九重高台上,将士们握戟列队,诸侯执圭,穿过众人直入庙堂,朝见天子;有人则联想到身着编绘花鸟的深衣的巫女,于篝火前喃喃地与天地沟通;有人则极目仰望苍穹,玩味宇宙奥妙……

      神思冥冥中,忽觉乐声已止。再看江面,原来船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去的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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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放歌江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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