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视

　　我盯着手心的血迹竟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了片刻后，搭在她肩上的双手突然迸发出连我自己都感到惊讶的力量，生生地将她扳正面向我。
　　即使面向我，夏小佑的脸依旧埋在蜷起来的两条长腿里，而环抱双腿的手臂却鲜血淋漓地暴露在空气中，殷红温热的血不断地从小臂上深浅不一的伤口里渗出来。伤口被动作牵扯，她疼得倒吸一口冷气，竭力压抑着颤音，“不要这样，不要……”
　　成片的血迹闯入视线，撞得我两眼发昏，心脏仿佛被一只强而有力的手死死攥住。我阖上眼睛稳住差点失去平衡身体，她低沉压抑地啜泣声就在耳畔响起，手心里鲜血的黏腻感和铁锈的血腥味不断刺激着我的感官，就连呼吸也变得堵塞。
　　我强压下眩晕，起身快步走到客厅，拿起急救箱又迅速返回书房。
　　“手臂伸过来。”
　　话一出口我便后悔了，我本想更温柔地对她说，但脱口而出的却是如此生硬的语气。夏小佑似乎也被我冷硬的语气震慑住了，埋在两腿间的头微微抬起，怯生生地偷瞄我一眼。
　　我心里一软，“对不起。我现在先给你止血，然后我们去医院，好不好？”
　　她别开视线不说话，只瑟缩着摇摇头。
　　“那你先让我给你止血，好不好？”
　　也许是这声音近乎哀求，她迟疑地看着我，“你会因此讨、讨厌我吗？”
　　“不会的，小佑，把手伸过来让我帮你止血。”
　　我跪坐在地毯上，朝她挪了挪，伸手去触碰她因用力攥住自己而青筋毕露的手，肌肤甫一接触，她剧烈地颤抖一下，然后转过身重新背对着我。
　　“你，你只是哄我开心对吧，没有人会喜欢这样，这样破破烂烂的我的。”
　　“别自说自话了！”心底某处积蓄已久的情绪嘭得炸开来，我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逐渐模糊的她，“你倒是好好听别人说话啊！你这样把真心喜欢你的人置于何地，把我对你的感情置于何地。”
　　“所以你回去啊，我说过让你不要再等我吧。”她也发狠地低吼着回敬我，瑟缩的背影却抑制不住地颤抖。
　　“对不起，我……我一下子没控制好情绪。”我抬手胡乱地抹去脸上的水泽，原地跪坐着与夏小佑的高度持平，“帮你止血后我就回去，所以你先转过来，我帮你止血，好不好。”
　　夏小佑似乎没料到我的态度又软和下来，于是依旧维持着僵硬的语气说：“我自己来就好了。”
　　“你两只手都……还是我来吧，血止住后我就离开。”
　　她踌躇片刻才慢慢转过身面对着我，原本白皙的脸因为失血而愈发苍白，与血肉模糊的手臂形成强烈对比，刺得我双目生疼，眩晕感再度袭来。
　　“你，你还好吧？”她反而担心起我来，怯生生地开口问道。
　　我摇摇头，闭上眼睛暗自平复翻涌的气血，“没事，我先帮你止血。”再度睁开眼，我便径直去翻急救箱，将碘伏、医用棉签和纱布等可能用上的东西都一股脑儿地拿出来。我迅速地做好心理建设才朝她手臂上的伤口看去，伤口处外翻的皮肉和血色依旧惹得我胃里一阵翻腾。我稳住颤抖的双手，拾起剪刀小心翼翼地将和伤口粘连在一起的衣袖剪开，这期间夏小佑一直闭着眼睛咬着嘴唇，下唇几乎都要被咬出血来。
　　“你不用忍着。”我瞟她一眼，注意力又迅速回到她的伤口上，抽出两根医用棉签蘸取碘伏，“消毒的时候会很痛，需要给你拿条毛巾吗？或者，你可以咬我的手。”
　　她无力地摇摇头，“不用了。”
　　“我会尽量轻一些。”
　　我不再废话，克制着力气将棉签轻轻地落在她伤口上。棉签甫一接触伤口，夏小佑触电般地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缩，我立马抬起棉签，低声说：“对不起，力气太重了吗？”
　　“你，为什么这么温柔？”她眉头紧锁着看向我。
　　“因为你。”我被她注视得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伸出一只手握住她的手腕，另一只手则捏着棉签搽拭她的伤口。
　　深浅不一的伤口盘踞交错，狰狞地布满了她一整截小臂，伤口处微微肿起，皮肉外翻，一些伤口已结了暗红色的血痂，另一些还不断有鲜血渗出。我心跳得厉害，捏着棉签的手也不自觉地发抖，力道便失了轻重，惹得夏小佑好几次痛呼出声。
　　伤口清洗消毒后，出血逐渐止住了，原先流了满臂的血迹多数被洗净，露出了被遮掩的皮肤，上面也布满了新旧的伤痕，我手上动作一顿，抬头看着夏小佑。
　　她被我盯着不自在地别过头，“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没什么。另一只手。”
　　我将手中的棉签丢进垃圾桶，重新抽出两根，一袋新开封的棉签只剩下小半了，而垃圾桶里则丢满了被碘伏和血浸透的棉签。
　　“这些是我自己割的。”
　　“我知道。”
　　“你认为我这样自私吗？”
　　“自私。”
　　“果然。”
　　她的声音有些失落又像是得到答案的释然，我没投抬头去看她的神情，接着说：“但强求你不能这么做，要求你必须坚强的人更自私。”
　　“为什么？”
　　“因为你也只是个平凡的人，有七情六欲会脆弱会逃避的凡人。”
　　“那你为什么会喜欢我？”
　　“凡人也好，圣人也罢，只有你，是你。”
　　“当你知道我会……会这样之后，生气吗？”
　　“或许有些吧，不过与其说生气，不如说更多的是失望吧，因为自己或许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重要。”
　　“不是的，只是我太无能了。”
　　消毒全部结束，我拿起纱布顺着她的小臂轻轻地覆盖住伤口，“夏董和你说了什么吗？”
　　“他说他会辞退你，还会告诉你父母关于我俩的事。”她低着头嗫嚅道。
　　“这让你想起了杜若？”我把纱布绑好，将多出的一截裁掉，然后又剪下一段纱布开始包扎她另一只手臂。
　　“嗯。我害怕，害怕你会离开我。我一直以为自己已经不一样了，但面对同样的情况，我还是一样的没用。我讨厌这样的自己。”
　　“夏叔叔是怎么知道的？”
　　她目光有些闪躲，“因为李‘游魂’，有次我撞见他，渎职，然后直接以缺少师德的名头把他辞退了，他当时嚷着要到夏邦彦那儿状告我，我没想到他会把你牵扯进去，也就没在意，谁知道……”
　　“渎职？多半不是出于这个原因吧。”
　　她心虚地觑我一眼，含糊地说：“总，总之就是缺乏师德。”
　　看她的表情我便猜出真实原因多少与我相干，而她借口说“渎职”只是不愿意我因此而感到内疚。
　　“没关系的，其实我不在乎是不是会被辞退，毕竟我原本接受这份工作也只是想混个实习，只是后来……”
　　“可是我在乎。”她焦急地打断我，碧色的眸子定定地看向我，睫毛因情绪激动而轻轻地颤动着，“我不想你离开，我，我喜欢你。”她声音越来越小，最后面色通红地低下头，结结巴巴地嗫嚅道：“你，你能做我的女、女、女朋友吗？”
　　“可是现在血已经止住了，我该走了。”我一边说一边将摆了一地的药物收进急救箱，起身便要离开的模样。
　　夏小佑登时有些着急，一把捉住我的手腕，我被她拉着朝她所在的方向一牵扯，因为见血本就有些晕乎的我一下子失去平衡，实打实地摔在她怀里。听着她倒吸冷气的声音，我连忙从挣扎着想站起身，却被她用双臂圈在怀里，我顾忌着她的伤口不敢动作。
　　她凑到我耳边轻声说：“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我之前表白的时候，你不是也没有正面回答吗？”
　　“但是，但是我有在认真地思考我们之间的关系，而你是想逃避。”
　　她温热的吐息呼在我耳畔，像是电流窜过，激起一阵阵难耐的酥麻，我偏头避开她的呼吸，稳住心神，“我也需要认真思考一下再回答你。你先松开我，我送你去医院。”
　　“我松开你，你不会跑路吧。”
　　我觉得好笑，笑出声的同时方才强压下的委屈一股脑儿地冲上头，“你以为我像你一样吗？你是幼儿园大班的吧。”
　　夏小佑听到我的声音带着哭腔，慌张得手足无措，手掌轻柔地拍着我的背，用哄小孩儿的语气说道：“不像，不像。你看你刚才揩眼泪的时候，手上的血都蹭到脸上去了。我们去洗把脸，我就跟你去医院，好不好？你别哭呀。”
　　谁知道她越哄我哭得越厉害，眼泪像开了闸的水库，根本止不住，最后她只得抱着我哼起歌来，慢慢的我的呼吸才平复下来。
　　后来我们简单地收拾一番，我便开着夏小佑的车送她去医院重新处理伤口，有的伤口过深需要缝合，较浅的伤口则重新清洗消毒后包扎，包扎结束后还得去打破伤风针。
　　当我陪夏小佑去注射室打针时，护士小姐狐疑地盯着我俩看了几眼，恍然大悟地说：“又是你！上回住院的时候自残的那个病人就是你吧，这次又是因为自残吗？”
　　夏小佑尴尬而不失礼貌地笑了笑，护士小姐接着转过头冲我说：“上次住院也是你陪她一起来的吧，你是病人的亲属？还是朋友？明知道病人有自残的行为，怎么还不注意着些。”
　　“不好意思，我下次一定注意。”
　　看我认错态度还算诚恳，护士小姐这才满意地点点头，转过身开始着手准备针剂。我站在她身后向夏小佑递个无奈的白眼，夏小佑则一脸无辜地冲我眨眨眼。
　　打完针后我开车送她回家，将车停在车位后，我并没有急着下车，而是扭头看着有些困惑的夏小佑。
　　“我记得上次你住院的时候，我问你水果刀在哪儿，你说不知道。”
　　她看着我严肃的脸，自知理亏地缩了缩脖子，“那个，我，我们当时……”
　　看着结结巴巴认真解释的模样，我轻笑出声，“我并不是想责问你，我希望你知道，你不是一个人。你还有我。”
　　“等等，你的意思是说……”她微微有些发愣地看着我，眼睛因惊讶而睁大。
　　我从口袋中摸出一只随身携带的钥匙，“这是我写给你的信，但你怀疑自己时，取来看看吧。”
　　看着她接过钥匙小心翼翼的模样，我感到心情卸下先前的沉重而变得飘飘然，语调轻快地说：“这可是女朋友送你的，你可要收好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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