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姻缘死在十五岁

　　入了秋，北方的温度一下子就降了下来了，云贞的伤口也逐渐愈合，行动已然无碍。中途，张厚霖曾派人给她送过几次药品，后来东三省局势吃紧，他带兵在外，无暇顾及，也就没有再来人了。

　　这一年，云贞正式加入了组织，经历了风雨，也算是有担当的同志了。

　　这晚，入了夜，云贞在厨房做了两碗面条，简单地解决了晚餐。

　　易师傅吃完面，擦干净嘴，道：“上面说形势不容乐观，我估摸着要派你到南京去潜伏。”

　　南京，国民政府的腹地。

　　云贞放下筷子，问：“以什么身份？”

　　“普通大学生。”易师傅道，“上面看中了你的潜力，想培养你，估计没个三年五载的，潜伏不进去。”

　　云贞的表现让人亮眼，上面决定启用她做“潜伏”计划的一号人物，日后两党交战，说不定会起很大的作用。

　　云贞对这样的安排并不反对，她已经决心投靠革命，哪里对于她来说都是战场，都一样。

　　只是……想起一人，让她对离开这片土地稍有迟疑。

　　两人虽一直以对手相处，但历经了一番险境，方才明白对方是敌是友。她心里是把他当朋友的，如今要远行，心里生出了几缕牵挂。

　　“先生可知道是什么时候出发吗？”

　　“暂且还没安排下来，不过我估计就是这年尾了。”易师傅捧起茶碗，喝了一口浓茶。

　　屋里光线昏暗，易师傅看不清她的神色，只察觉她安静了几分。

　　“放心，那边有人接应你，不会太艰难的。”易师傅以为她是害怕，安慰她道。

　　云贞起身走到门口，背对着先生，外面黑黢黢的一片，连月色也不见个影儿，甚是凄冷。

　　“先生放心，我一定尽全力完成任务。”她撑着门框，抬头看那黑蓝蓝的天，猜测月亮该是躲在哪片云层的身后。

　　这一等，便到了冬月初三，易师傅接到了组织的安排，决定在冬月初十送云贞南下。

　　天气渐冷，云贞的行李也重了两分，易师傅送与她的皮箱被塞得满满的。

　　火车站人头攒动，看不清谁是谁。易师傅护着云贞到了站台边，将皮箱递给她，再三嘱咐：“你一人行走在外一定要注意安全，看好皮箱保护好自己。”

　　易师傅靠近她，侧着身子低声道：“尤其是手里的家伙，虽是防身的，但也别随意露了出来，免得引人怀疑。”

　　“学生知道了。”云贞放下皮箱，摘下手套，伸手朝向易师傅，道，“今日一别，大概没个三年五年难见面了，先生保重。”

　　她还是那般清爽的笑容，不像是去闯荡风雨的，倒像是放寒假回家的学生，透着一股朝气蓬勃的劲儿。

　　易师傅缓了一刻，伸手与她相握，此时他们不以师生名分，却是以战友的身份告别的。

　　若是为着同一个明天在战斗，那战场是不是在一处又有何妨？

　　云贞戴上手套拎起皮箱朝火车走去，背影飒爽，刚过肩膀的短发也随着冬日的风飘荡了起来。

　　火车停靠，乌泱泱的人从上面下来，云贞躲避着人流，尽力地朝前迈去。

　　最末的一个车厢，数百名衣着整洁的士兵走下了火车，他们排成了两路纵队，朝着出站口的方向走去。

　　“那是前面打仗回来的吧？”人们好奇地张望着。

　　“看着不像，也没缺胳膊少腿的啊。”

　　“这是哪支队伍，穿得跟其他的好像不一样。”

　　“往前走往前走，别光顾着聊天啊。”谈论的人似乎把道给挡住了，后面的人催促道。

　　云贞顺着人群张望的方向看去，果然看到了一队整齐的士兵朝这边走来，看起来的确不像是从前线下来的。

　　后面的人不停地朝前面涌动，云贞顾不上再看，只得先上了车再说。

　　旅途虽长，但她还没卧铺，买了一张靠窗的座位。

　　绕过旁边的两人走到最里面落座，她轻声对旁边的人道了声谢。

　　“妹子，这是去哪儿啊。”旁边抱着孩子的大婶儿唠嗑似的问道。

　　“去亲戚家玩两天。”云贞笑着回道。

　　“这快过年了还出门玩儿啊？”

　　“嗯，外面热闹些。”云贞回答完，转过头看向窗外。

　　那抹绿色在人群中显得极为亮眼，像是一条蜿蜒的龙，绕过人群，曲折地向前延伸。

　　队伍的最后面，是一名带着军帽披着黑色大衣的男人压阵，他的帽檐压得极低，旁人只能看得见他轮廓分明的半张脸。

　　火车鸣笛，即将启程。

　　他抬手抵了抵帽檐，无意地朝火车瞥了一眼去。

　　大约在五号车厢的位置，一名靠窗的少女正支着下巴看向对面的小女孩儿，那女孩儿似乎在给她讲述什么有意思的故事，她听着听着便笑了起来。

　　冬日的阳光从火车的那一头腾空跃起，他眯着眼睛又看了第二眼，确信是她。

　　能走能笑，看来伤是已经痊愈了。

　　“这车目的地是哪儿？”他目不转睛地问道。

　　旁边自然有人回应他：“回将军，是南京。”

　　南京，一南一北了。

　　她去南京做什么，难不成又是什么秘密任务？

　　他抬腿朝火车的方向走了两步，却见火车再次鸣笛，这一次，车头冒出腾腾的白色烟雾，火车发动了。

　　“宋云贞！”

　　云贞对面坐了一位健谈的小女孩儿，她一坐上来便向周围的人讲述她近日的遭遇的趣闻——在二舅家被两只大白鹅围攻的惊险事件。

　　云贞有一句没一句的听着，故事虽一般，但讲的人绘声绘色，必要之处眉毛嘴唇还会一起抖动，让人忍俊不禁。

　　火车开始走了，对面女孩儿的故事也讲完了，她突然从窗外听到了一声大喝，喊的似乎是她的名字。

　　火车缓慢地朝前驶去，张厚霖三步并作两步地朝这边跑来，像是一阵风，刮到了离她不远的地方。

　　云贞看到窗外的身影，眼睛里难掩惊喜之色，她抬起玻璃，将脑袋钻了出去。

　　“你怎么在这儿？”

　　“你去南京做什么？”

　　两人同时出声。

　　此时，火车开始加速，很快就要驶出站台了。

　　顾不上寒暄了，起码认真告个别吧。

　　云贞抬手，使劲儿朝他挥了挥：“陈先生，保重啊！”他在周佛云的别居里自称“Chen”，此时人多眼杂，她便以“陈先生”来称呼他。

　　东北局势紧张，内忧外患一大堆，他虽生来便是将才，但难免也有力不从心的时候，万望他一切顺利吧。

　　火车轰鸣而去，他停下了脚步，站在原地，看着她长长地伸出来的脖子，竟然还能想到笨拙可爱的白天鹅。

　　风刮了起来，裹在她脖子上的橘色围巾突然像是断了线的风筝，一下子就飞出了窗外。

　　“啊——”

　　她那一瞬间惊诧的表情，他每每回想起来便能心情好上许久。

　　……

　　民国十四年，他和她在火车站短暂的见了一面，而后便是长达十一年的失联。

　　那些黑暗的日子里，他在前线死守疆土，她在后方收集情报，彼此像两条平行线，各自生活，却又共同度过这灰暗的一段岁月。

　　战场上拼搏的他，偶尔也会想到那个在火车站失了围巾的姑娘，她为理想而活，活得是否畅意呢？在这危难的时局里是否也有自保的能力呢？

　　这些，他时不时地会想一想，就像琢磨一场战役，研究一次进攻。

　　民国二十五年，战争全面爆发，祖国大地战火四起。

　　他想得到她的消息很难，她想获取他的近况，相对容易。

　　“东北军内部发生兵变，主帅张厚霖虽全力抗争，东北三省仍旧失守。”这是今日最坏的消息，所有人的心都被这一消息拽得生疼。

　　战争爆发以来，以张厚霖为首的东北军成了抗击日寇的主要兵力，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甚至有学者断言，只要张厚霖一日掌握了东北军的大权，日寇便难以南下一寸。

　　没想到，城堡是从里面被攻破的。

　　云贞看到报纸的时候正坐在客厅喝咖啡，读到这一段，手抖了，咖啡也洒了。

　　“怎么了？”坐在对面的男人抬头问道。

　　“东北失守了。”她喃喃道。

　　对面的男人是南京政府机要处处长，也是组织安排给她的“丈夫”，两人以夫妻身份行事多年，收集了不少情报，为组织几次安全迁移立下了大功。

　　而这个男人也不是别人，正是当初在沈阳将军火情报赠与他的任家俊。十年过去，他摇身一变，成了如今国民政府的要员。

　　“张将军是个英雄，可惜这样的英雄最终还是毁在了小人的手里。”任家俊放下杯子叹气道。内耗，不过是在消磨这个国家最后的元气罢了。

　　云贞抓起报纸挡住自己的脸色，语焉不详地“嗯”了两声作为回应。

　　兵变……

　　他扛得住吗？他……还能活着吗？

　　这一刻，他仿佛又看见那个朝自己跑来的高大身影。他像是一头精力充沛的雄狮，称霸东北傲视群雄，而今，雄狮没了爪子，还能啸傲山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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