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穿一切

　　沈昊从睡梦中醒过来，手机的闹铃还没有响。

　　床太软反而睡得腰酸，起身的时候忍不住呻吟，他揉揉腰苦笑，把床头柜上的手机拿起来。

　　还不到五点，在乡下习惯了早起干活，还没有习惯空闲的日子，沈昊坐在床沿上发呆。

　　这个时间，大宅一片静悄悄，连佣人都还在睡。

　　沈昊不敢出房间，他知道自己现在出去被看见，明天沈夫人就会对他嘘寒问暖，问他是不是住不习惯，哪里要改。

　　是住不习惯，每天醒来他都要反应一会儿才想明白自己在哪。沈先生很慈祥，沈夫人很和蔼，佣人们也都毕恭毕敬。沈元不喜欢他，但也没有为难他。

　　骂两句而已，说句不礼貌的，还没乡下的野狗叫得凶。

　　沈昊的外公也喜欢骂人。

　　一天到晚中气十足，只是不如意，顺心的时候板着脸，不开心了，操着方言就开骂。

　　骂水冷，骂饭凉，骂邻居，骂老伴儿，骂沈昊，骂沈昊那给家里丢脸的老娘。

　　声音响若洪钟，震得老屋房梁上灰扑刷刷往下落，睡着了也不消停，老人总在半夜咳嗽，引得院子里的看门狗汪汪叫，不一会儿整个村子的狗都叫起来。

　　沈昊的外婆也不是慈眉善目的老人。

　　贫苦人家挣扎着长大的女孩子，比村里最凶的男孩子还凶几分。

　　外公骂人厉害，村里人看见都绕着走，只有外婆不怕他。

　　他骂外婆，外婆也骂他。

　　你老不死，你挨千刀。

　　从日出骂到日落，半夜外公咳嗽，外婆被吵醒，一边咒骂老不死，一边起床给他倒一杯热水。

　　外公不肯喝水，非要喝茶，外婆就骂：“老不死的活到头咧，喝你个死人茶，喝了睡不着咧！”

　　外公挨了骂，也骂骂咧咧，但是不闹着要茶了，乖乖把水喝掉。

　　妈妈的死讯传来之后，日子似乎变了，又似乎没有什么两样。

　　沈昊每天上学放学，熟练的做着家务，外公外婆依然每天吵架，只是响亮的骂声有时候嚷着嚷着，就忽然低下去。

　　外婆低头抹眼睛，外公吹胡子瞪眼：“死老太婆，流马尿做撒子？！”

　　外婆就怪外公：“老不死的，大嗓门把房上灰震下来，迷我眼睛了！”

　　老人家转头看见沈昊，一齐凶他：“作业写完了吗，不好好读书，就知道偷懒，打死你咧！”

　　沈昊打了个激灵，回过神，笑起来。

　　赶紧认真读书。没人催了，更要自律才行。

　　床边一盏夜灯二十四小时亮着，光线朦胧柔和，不会影响睡眠，人半夜起来，借着这点微光又刚好可以看清周围。

　　下床打开大灯，靠墙放着一架崭新的书柜，里面的各种书也都是崭新的。

　　百科全书、工具书、参考书、习题集应有尽有，沈昊几乎怀疑，沈家是不是把书店有的参考书目每种都买了一套。

　　虽然不太好意思，但是不用白不用。

　　参考书这玩意跟时鲜蔬果一样，过时不候。放着也是浪费，沈昊英语不太好，看了一会儿，拿了一套听力练习。

　　六点半的时候有佣人过来敲门，沈昊应了门，洗漱完换了衣服，收拾好书包下楼，在餐厅遇见沈夫人。

　　“小昊起来啦，”娴雅的夫人笑容无懈可击，“稍微等一下，早饭马上就好。”

　　沈昊有点拘束：“啊，谢谢。”

　　“不用客气，这是在家，随意就好。”沈夫人一笑，转身走出餐厅。

　　沈昊悄悄松了口气。

　　听说古代一大家子，小妾生的孩子都在主母跟前讨生活。

　　妈诶，简直不能想象。

　　早饭意料之中的美味，沈昊没有胃口多吃，但也不敢少吃。

　　吃的少了，又会被关心的问是不是早饭不合胃口，爱吃什么想吃什么，有要求就提不要拘束。

　　这么下去，迟早会胃穿孔。

　　还好白天沈家夫妇都要出门，中饭晚饭一个人吃就自在多了。

　　吃过早饭准备去上学，原本坐沈家准备的车就好，临出门的时候被沈父看见。

　　人心总是不禁偏疼最小的，何况又是个眉清目秀孤苦伶仃，不惹事不闹人的懂事孩子。

　　沈父和颜悦色：“小昊去上学？你哥呢，昨晚不是说你和林家的孩子同班，正好你哥要送人小姑娘，你坐他的车一起去学校吧。”

　　转头不见大儿子，沈父脸色一沉：“大少爷呢，多大的人了，还睡到这个时候！去，把他给我叫起来，让他送小昊上学！”

　　沈昊连忙说不用，佣人走上前，走到沈父身边，低声说了些什么。

　　沈父勃然大怒：“什么时候出去的，招呼都不打，他心里还有没有这个家？！”

　　沈昊想表达意见，可没有他插嘴的余地。沈父拨通沈元的电话，怒气冲冲的教训儿子。

　　无意中转头，沈昊陡然看见一道人影立在走廊的尽头。

　　人影悄无声息，幽灵般忽然出现。沈昊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才发现是沈夫人。

　　她被丈夫的高声怒骂吸引过来，原本面无表情，对上沈昊的目光，回以温柔的浅笑。

　　“凶什么，阿元的脾气你不知道，越凶他越要跟你对着干。电话给我，我来跟他说。”

　　“跟他好好说话，你看他听吗？越大越没规矩，慈母多败儿，都是你惯的！”

　　沈父嘴上说得凶，眼里却没有多生气。看向沈昊，表情逐渐柔和，变成和蔼的笑脸。

　　沈家的好意是真实，名为亲人实际上是陌生人，存在的疏离也不容忽视。

　　从小就明白自己的情况，沈昊对父亲不至于厌恶，但也对沈家没有任何期待。

　　越是被关怀，就越感到压力山大。跟脾气暴躁的沈元相处起来，都比和沈父沈母说话来得轻松。

　　只有沈元的反应是正常的，在沈昊的理解范围内。

　　讨厌他，讨厌他就对了。

　　反正他也没打算讨沈家人的喜欢，敬而远之互不干涉不是挺好的吗。

　　沈夫人的心情琢磨不透，沈父却对小儿子心存愧疚，想要让他尽快成为真正的沈家人。

　　夫人不反对，唯一的阻碍就只有大儿子。

　　离家出走，几岁的人了，还来这一套！

　　好在小儿子乖巧，乡下养大的长成这样，着实令沈父惊喜。

　　虽然长得瘦小，养养就好了。最难得的是有上进心又安稳，听话又不怯懦。比从小皮到大，没一刻让人省心的老大强十倍。

　　沈夫人放下电话，对丈夫说：“阿元说他就回来。”

　　“哼，”沈父一声冷哼，“送自己弟弟上学，还委屈他了？”

　　转过头，他对沈昊说：“你哥不懂事，别跟他计较。”

　　回答计较和不计较感觉都不对，沈昊坐立不安，想了想，拎起书包。

　　“把车再开进来还要绕一段，挺麻烦的，我去路口等大哥吧。”

　　沈父说：“有什么麻烦……”

　　沈夫人微笑着开口：“小昊知道体贴人，就让他去吧。”

　　沈父还在考虑，沈昊已经抓住机会跑到玄关，道过再见赶紧溜了。

　　秋日的清晨，微风习习十分凉爽。少年只在长袖T恤外头加了件校服外套，单薄的打扮该有些冷，沈昊一口气跑到北路口，反手摸一摸颈后，摸了一手热汗。

　　小区闹中取静，北路口已经离开了住宅区范围，左右是街道公园，只有一条大路同往外面。

　　闲着也是闲着，沈昊决定再往前走一段，到了外面，车还更方便掉头。

　　马路空空荡荡，道旁的草坪和树木修剪整齐，优美的景观环伺，只觉得安静怡神，不会感到荒凉。

　　沈昊抬头，忽然看见前面有个人。

　　对方穿着环卫工人色彩鲜亮的橘色制服，戴着线帽和口罩，拖着垃圾袋慢慢在道旁踱步。

　　沈昊没有在意，继续往前走，却发现前面的人站住不动，面朝向他，似乎在盯着他瞧。

　　感觉到一丝诡异，沈昊顿了顿，转弯横穿马路，准备从另一侧绕过去。

　　“诶，等一下，那个……你是马老爹家的外孙子，叫昊昊，对吧？”那人忽然叫住他。

　　沈昊停下脚步，回头望过去。那人拉下口罩，黝黑的脸上堆满笑容，向沈昊走过来。

　　“昊昊，还记得我不，村东头的陈叔叔，以前还给你买过泡泡糖咧！”

　　“陈叔叔？”

　　口罩后露出的面庞的确眼熟，沈昊努力回忆，渐渐把名字和容貌对上了号。

　　的确是同村的旧识，沈昊稍微安心，但依然没有完全放松警惕。

　　姓陈的男人走到沈昊面前：“昊昊，你的事村里乡亲都听说了。可怜你外公外婆，好不容易把外孙子拉扯这么大，现在当了富贵人家的小少爷了，老人家一天好日子没过上，就伸腿去了。”

　　这话沈昊不爱听，对方靠得太近，他往后退去。

　　“陈叔叔，你还有事吗，我要去学校了。”

　　“你还上什么学啊，”男人眯眼一笑，脸上爬满皱纹，“有钱了谁还读书，沈家的钱还不够你花？”

　　有毒。

　　不愿跟对方多做纠缠，沈昊说：“陈叔叔，我真要去上学了，马上就有人来接我。”

　　男人点点头：“我知道，住这里的都是少爷小姐，进出都是车接车送。”

　　男人眯着眼，笑容维持得太久，渐渐变得皮笑肉不笑。

　　“昊昊，陈叔跟你商量个事。这个做人呐，不能忘本，你说对不对？大家乡里乡亲，有困难就要互相帮忙。陈叔最近手头有点紧，你现在是少爷了，借陈叔点钱花花。等过段时间陈叔手头宽裕了，加倍还你怎么样？”

　　头皮直发麻，沈昊边往后退，边干笑：“陈叔叔你说笑了，我哪有钱……”

　　男人也笑：“你没有，沈家有啊。”

　　话越说越不对，一辆白色的破旧面包车向这边开来，沈昊一眼看见，心头忽地一跳，顾不上许多，拔腿就往小区跑。

　　“草，抓住他，别让这小子跑了！”

　　“没事，老陈跟他说话的时候瘦子他们已经绕到后头去了，盯了几天难得撞上这个机会，这小子跑不了。”

　　交谈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沈昊还没来得及琢磨，前面忽然出现几个人影。

　　都是青壮年男子，其中一个瘦如竹竿的往这边一指，男人们撒开脚步冲沈昊奔来。

　　进退两难，沈昊当机立断转身奔向绿化带，边跑向街道公园边拿出手机，来不及打电话，胡乱点了个应用在打字框输入陈某某的姓名，眼看要被追上，把手机丢到树丛底下。

　　唯恐对方注意到手机，沈昊取下书包去砸后面的追兵，特意拉开拉链，书本哗啦啦掉了一地，把手机埋在下面。

　　校服外套被抓住，他迅速甩掉外套往前跑，没能跑几步，就又被抓住按到在地。

　　这年头居然还有人手机不设密码。

　　捡起沈昊的手机，解除待机状态直接就进入了主面板，过于轻松林静月反而不大适应。

　　手机画面定格在浏览器的主界面，林静月一眼看见搜索栏里的信息。

　　陈XX，get。